第二十章(第2/3页)

每年秋末来临,葡萄树都要接受这样的煎熬。我手搭葡萄架,抚摸着葡萄树上的累累伤痕。它们可能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牺牲的,就像羊和牛一样。

斑虎离开我一点儿站着,当我走开时它才尾随;我站下,它也站下;我向四周端量,它也向四周端量。斑虎看到了什么?它对远处长尾巴喜鹊的叫声充耳不闻,连看都不愿看去一眼。是的,这时的灰喜鹊对我们的葡萄园已经没什么妨碍了……我这会儿似乎觉得,随着这一次收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完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再也没有热情去邀请城里的朋友到葡萄园里来了,我即便在夏天和秋天也没有邀请过吕擎夫妇、阳子和小涓。他们该到我的小茅屋里住上一段时间——即便是一个月、一年。那该是多好啊。

斑虎有时要低头嗅一嗅我踩下的印痕——它的这个动作渐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转过头去观察:它见我在看它,就赶紧把头抬起。它长长的鼻子一动一动,掩饰着自己的羞涩。它用力嗅泥土那个动作包含了什么内容?难道它从我踏上的印痕可以判断我的行踪吗?一个奇怪的生灵,一个与我结下了深厚友谊的伙伴。我心里对它有说不出的爱。当我离开茅屋久了时,就不仅仅思念这里的人,有时候想得更厉害的倒是斑虎。我会想它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它的眼睛和小宁的眼睛最为相像;想起它毛茸茸的嘴巴,它那柔软的身体。它那么忠诚——忠诚于友谊,而不仅仅是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它的主人是拐子四哥。我觉得它深深依赖着与大家朝夕相处中摩擦出来的、那种什么都不可替代的温情。

我停下来。它踌躇了一下走向了我。我捧起了它的脸。它故作镇静地随着我的手把脸仰起。我抚摸它的头颅、脖颈和长长的脊背。它和人表达事物的方式不同,生存的方式不同,体形外貌也决定了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可是彼此真的能够理解。我觉得所有的生物都一样,树木、动物和人,它们当中都有最优秀的一类。比如说走在海滩上的这些杂树林子里,总是可以发现最优秀的杨树、榕花树和槐树;有时候走到了一片杂树林子里,会感到四处都不对劲儿,感觉在告诉你:这是一片邪恶的树林。

我的脸与斑虎的脸靠得太近,这让斑虎有些害羞。它的呼吸变得急促,尽量把鼻孔扭向一边,大概怕自己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看着它的面容,我在想它的思想——它是否也会像人一样长久地沉浸于一种思索和回忆?我见过它卧在茅屋前面的那棵大葡萄树下,当没人注视它时,它就那么静静地卧着,睁着眼睛,默默盯着前面的一片泥土——那就是思索啊,那就是它在想事情!很显然,它也会沉思,只可惜人们没法知道它想了些什么,没法进入它的内心世界……

3

拐子四哥从后面赶上来。他大概刚刚从海边归来,又到园子里寻我。他除了每天夜晚留给我单独安静的一段时间之外,总是尽可能地与我待在一起。他好像开始为我担心什么。

“我搞了两条鱼。你该好好歇一歇,你太累了……”

我想这片园子里最累的是他,他才是这个园子里最操劳的人。

四哥摇着头:“我心里明白哩,明白谁最累。你心累,牵挂的事情多哩。我就是一股心思侍弄好这片园子。”

我看着拐子四哥,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四哥近来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园子里的事情就由我来料理,你外面的事情多,就经常出去好了,这里的事你尽管放心。”可能他今天终于明白了:我是个不能指靠的人。他有一次说:

“你走吧。你要歇息的时候,就回这园子里。人啊,就像刺猬、鼹鼠,在泥土上找来找去,找上一辈子。人不光是找吃食,他们到处奔走的那股劲儿是身上的血脉在作怪。人要等着自己的血凉下来,那时才能停止奔跑。人如果直到老了气血还是滚烫烫的,那他还得跑个不停。我不行了,我老了,拖着这条拐腿走了不少地方——再早十年我也会和你一起跑,从东到西地跑哩!你知道宁伽,我没有孩子。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愿再生下一个四处奔跑的活物,俺不忍哩。再说他的心思咱也搞不明白,咱哪能把他生下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