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听见没?那也是一条光棍。那家伙不简单哩。”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他吗?”

“不,你从嗓门上一听就懂,那些四处游荡、没家没口的人,他们的嗓子才会这样——甜沙沙的。你听不出,你还没长出那样的一双耳朵。”

那个夜晚他唱一句,河对岸的人也唱一句。他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到后来,河对面的苇丛中发出了放肆的大笑。这边的拐子四哥站起来,也拍着手跺着脚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夜晚的露水把我们身上打得湿漉漉的,就像经受了一场毛毛雨。拐子四哥喝醉了,接着再也不愿干坐下去,领着我在河边急急地走着。他拍着腰部说,当年就在这个部位别着一支盒子枪呢——他的手在腰那儿一拤,又麻利地抽出,向着空中挥动,嘴里发出“啪啦啦”的枪声……走累了重新坐下来时,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当年的兵工厂里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胖乎乎的,比他大一点儿,常常和他在一起玩这手枪——有一次枪走了火,差一点儿把他们吓死……小铁锅里的水沸滚着。万蕙走了,一会儿拿来一些半熟的玉米和红薯,还有刚刚鼓成泡仁的花生。她把它们投进去,又放了一点儿盐末。四哥从衣兜里掏出了酒葫芦。这个酒葫芦如今已经变成了棕黑色。我们用一根树枝搅着锅里的东西。火苗沿着锅底舔上来,水发出噜噜的叫声。一种特别的鲜味有些诱人,它和四周的虫鸣、和这湿漉漉的夜气妥帖地搅和一起。我挑出一块东西吹一吹,递给四哥。四哥又放在掌心里撩了一会儿,放进嘴里嚼起来。他嚼得好香。万蕙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盖住他那条伤腿,又把他的腿往火边上推了推。我问四哥:

“你这辈子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野外度过的吧?”

他点点头:“有了那个小土屋,有了万蕙,还是不能安生。我领着她四处奔哩。路上见过俺的人都大呼小叫,说看哪看哪。他们看个什么?他们才见过多少稀罕!万蕙是我的好老婆,”他说着伸过一只手,在万蕙的脖子后面捏弄着,“她听话,我的话就是她的话。我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告诉你吧兄弟,”他说着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扳着,“老婆是一辈子的伴儿,有了这样的伴儿,男人才能挨下去。你哩,伴儿在城里,你在这里也就扎不下根——我心里清楚着哩,知道你还得走。你一次次回城,其实就为了把自己的伴儿引出来。你走三步,回两步,那是做甚?是要引着伴儿往前走哩。你见过那些大雀儿怎么引逗别的雀儿出窝吗?也用你这法儿……”

我要过四哥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起来。我好久没有喝这种瓜干酒了。这种酒呛得人直流眼泪。我央求四哥:

“唱支歌吧,就像过去在河边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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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两手按在窄窄的额头上,用力地抻理着那些皱纹。我记得他额头四周有些微微发红的绒毛,如今已经变白了。我又一次劝说:

“唱一支歌吧。”

四哥一条腿伸得很长,一条腿蜷着,看着密不透风的黑黢黢的葡萄园,终于唱了。与过去不同,他的歌就像没有牙齿的人唱出的一样,低沉而含混,就像用鼻子发出的哼呀声。在这种声音里,我和万蕙都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我相信,久而久之,万蕙早已能够听懂男人的歌了。我一直认为他的歌是唱给我们这片平原的,唱给丛林,唱给无边无际的海滩,唱给曲曲折折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海岸,唱给各种各样的野物,唱给这里黑漆漆的夜晚的……他的歌能把这里的露水弄得更加浓重,把暮雾压低。我在这歌声里看到玉米怎样一丝丝抽出红缨,花生怎样展开黄花,西瓜在沙土上打滚,葡萄藤一寸寸攀上架子。有什么东西在丛林里急急行走,它们追逐撕咬,发出吱吱的叫唤……四哥的歌没有开头儿也没有结尾。他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唱起来。后来他闭了嘴巴,伸手去摸身边的枪。这枪离火太近了,他把它移开,用蓑衣角包起来。他打了一声口哨,远处的斑虎开始往这儿奔跑了。一阵刷刷的声音,它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舔着锃亮的鼻头,闻一闻锅子的气味,贴着四哥的腿坐下,又转头在万蕙的脸上嗅一下。万蕙像服侍一个孩子似的给它拍掉毛上的灰尘,擦去身上的露水,还抹了抹它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