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哺育

1

我独自一人,在一片又陌生又熟悉的园林里久久徘徊。后来,我走到了园林深处,站在一棵樱桃树下。

樱桃花开了,比起那个李子树来,它显得那么幼小。它长长的蒂梗纤尘不染,没有一丝污垢。它的叶片已经长大……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罗玲来了,她站在我的身边,伸手托起了一支长长的花蒂。

花蒂在她手上颤抖,花朵娇羞地贴住她手掌的纹路。我看到她银光闪闪的晶亮的手指甲与一些花朵连在了一起。她惟恐损伤了这些花朵,只轻轻地托着、托着。樱桃树的表皮像紫铜一样闪闪发亮。这种奇怪的肤色让我想起了沙滩上那一溜溜拉大网的人……樱桃树的皮肤不知何时受了伤害,伤口上结着暗红色的树鳔,真正像凝结的血迹一样。

我们再往前走,看到了一棵大山楂树。山楂叶儿一片翠绿,上面的白花一朵一朵。这棵山楂树好像是很早以前就有过的,它似乎是那棵伴我度过了童年的树。我对罗玲说:“我记得这棵山楂树,它那时候就在我出生的那座茅屋的西北方,离开我们只有一百多米远。”

罗玲说:“山楂树的西边呢?”

“那是一片杏子树,杏子树的边上,就是一排高大的洋槐。这些洋槐原来像篱笆一样站成一行。灌木丛把它们的树干编织起来,使任何人都不能穿过去。”

“可是……”罗玲说,“这棵山楂树好像被移开过。你仔细看看,它是原来的那棵山楂树吗?”

“它就是原来的那棵山楂树……”

我们又往南,走到了那棵被沙土压住了半截树冠的桃子树前。它的枝条一直往上蹿,形成了一片灌木丛,开出了一片烂漫的桃花。这些枝条只有两人来高,我想如果把它们从沙土里解放出来,那会是多么挺拔俊秀的一棵桃子树……外祖母告诉我,它们结出的桃子是最甜的,可惜没有人来收获。它们自己成熟,又自己散落在深秋里。一个个鲜亮的桃子就这样慢慢剩下一个桃核,让新一年的沙土把它们覆盖。它们发芽、生长,春天来临的时候,你会看到一排排小桃树苗——那时候你伸手挖一下,可以发现土中有鼓胀胀的桃核,它破裂了,从缝隙里钻出一株可爱的小桃苗;桃苗的根部有通红通红、就像刚刚染成的红指甲那样的一颗小桃籽豆……每到了新春我就到处找这些桃籽豆。我想把它们移栽到远离它们父母的地方,让它们成长起来,成一片桃林——我这样做时总是看到李子树赞许的目光,它一直望着我。我的后背上永远压着它沉甸甸的、温暖的目光。我栽种着桃树,我背负着李子树的目光。

在她的目光下,我寻到了那片新长成的桃林。这是一片崭新的世界,它与整个的这片园林连在一起,正在成长。我看着罗玲说:

“我们去找那棵大李子树吧。外祖母在那儿等我,她要接上讲那个故事——”

“那是多么可怕的故事啊……”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不再怕那样的故事。”

罗玲看着我。我想:她的目光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我回忆着,却想不起来。再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那是我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云雾般的花朵上曾经领略过的。对,就是那样的一种目光。

我们久久地徘徊在这片园林里。突然,我又听到了远处辘辘的马车声,听到了踏踏的马蹄奔跑。我再也不能在这儿滞留了,我想起了什么。我匆匆地一个人向前跑去。

她在身后喊我,我像没有听见。我拼命追赶那驾马车。

马车跑啊跑啊,车上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那是梅子、小宁,还有鼓额……我紧追不舍。远处,狂怒的猎枪在爆响。那是拐子四哥!他正从另一个方向追赶着马车。他在用枪声发出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