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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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像雨滴一样洒在我的额头上……这个秋夜好凉啊。我裹了裹衣服站起来,拨开葡萄藤蔓,信步往前走去。夜雾低低潜伏,它们还没有升到葡萄架那么高。等启明星出现的时刻,雾气就会慢慢升腾起来,漫过葡萄架和杨树梢,去迎接新的朝霞……十几年前那个芬芳四溢的早晨,我看见一道门轻轻开启了,迎面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姑娘,穿着一身红白两色的衣服站在打字机旁。我们惊讶对视,仿佛都毫无来由地僵住了……那次见面不久,我们一起寻了个机会去登泰山。在这座莫名其妙的大山上,我们看到了很多古迹。那些古迹其实简单得很,它们由苹果花似的汉字交攀堆积,最后变成了一座稍稍晦涩的、多少令人敬畏的山。那天的攀登可真累。我们一直走在一起。也就是在这座山上,我越来越明白了,自己心里多么期望得到这个弱小娇柔、同时又骄傲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姑娘……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在心里变得明朗自然了。那座山当时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季节,山雾突然涌起来,它们漫过竹林,在石崖上缓缓涌流,像水像涛,像她没有见过的大海——奇怪得很,她连海都没有见过,我那时真有点儿可怜她哩。

那时候我多么热情!这种热情给她造成了多么大的误解。热情也可以遮去误解,但它一旦消退,误解也就赤裸裸地显露出来。这有点儿像潮汐与礁石……漫长的日子来临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我一个人在大地上来回奔跑,看着我不安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她对自己流浪成性的丈夫毫无办法。

时间在流逝,我们对必将来临的一切无奈而自信。尽管一开始我们有过许多奇怪的、华而不实的约定,但它们最终还是无法实行。世上没人能够一一履行那些热情四射的许诺,与此相反,它们很快就会被遗忘。这种淡漠也可以叫成背叛,虽然它一点儿都不复杂也不困难,它甚至并不需要考虑许多——因为此刻他们都要面对具体而庸常的生活。

人的背叛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说,当年的约定在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彼此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记起。我们好像走向了一种极其简单的结局。可是与此同时,深夜,某个时候,一种难言的痛楚还会在他们心底渗出。

这个夜晚我一阵阵地思念梅子和小宁。此刻但愿他们不要大睁着双眼,像我一样被忧思缠住。梅子是一个刚强的人,有时候真是义无反顾。她越来越瘦了,这让我想到她为了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刚强付出了多少。她在竭力压抑自己,忍受着。这个夜晚我多想安慰她几句,向她从头诉说。头顶是燃烧的星云,它溶化着人类千百遍温习的誓言、那些永不反悔的诺言。我要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告诉她,告诉她那个有着一棵大橡树的院落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她出生在大橡树下,却被一只神灵的手推到了我的面前,让我们不再分离——而我是出生在一棵大李子树下的人,我们彼此携带着完全不同的生命密码。我们将经受一个漫长的解码期,这段时间将会可怕地缓慢和枯燥,结果也许惊心动魄。准备承受吧,我们要有足够的顽强……到了未来的一天,我不会博取她的同情和谅解。我只是要诉说、诉说,把这种诉说送给至亲。

我试着遗忘自己蒙冤的父亲。我试着遗忘那个可怕的事实:腥风血雨的日子,转战流徙的纵队,这其中有两个男人,他们分别是你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们有迥然不同的命运……他们之间也许隐下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这对于后一代太残酷了。还是让我遗忘吧,让我静静地躺在这片海角园林里,永远也不要苏醒。

我只需要记住,她是我的妻子,她为此付出得已经太多了。我们最好的结果还是结伴而行,因为我在旅途上不止一次看到这种动人的情景:两人相互携扶,用一只有着缺口的破碗舀起河水解渴,在水洼里洗脸洗手——这样直到满头雪发,牙齿残缺。这对白发人总是紧紧依偎,抵挡着北风。严寒也不能使他们回返。他们就一直那么往前走、往前走。随身的行囊单薄——这一切当然是为了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