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歌(第2/6页)

听到这里,我心中渐渐明白了他的“野物”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我想他的话倒也不假,如果发生了哄抢或其他更可怕的事情,仅有拐子四哥的土枪是无济于事的。我们这个葡萄园原来是多么脆弱和单薄啊。我们只有淳朴的没有任何邪念的万蕙,有不堪一击的纤弱细瘦的鼓额和那个肖明子……想到这里倒也坦然平静了许多,只想安安静静地听从他的劝告,按时赶去开那一场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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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我不会吸烟,可在这时却要饱尝老辣的烟叶味儿。会上什么都议论,渐渐,我连这个村子的历史也烂熟于心了。我知道了村子里有多少怪异的事,比如曾有人一口气养了十二个孩子,还有人连生了三对双胞胎;有人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如在大拇脚趾上生了一个小疮,三五天就死去了;有的人发了大财又逃之夭夭,携带巨款跑上东北,又跑到外国,那里叫什么“斯克斯克斯克”!这种“组织”的生活使我不敢厌倦,我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即便有一万条缺点,有一条优点还是难能可贵的,那就是他们的乐观精神和深深的幽默感。他们对自己的土屋、单调的日月、贫乏的文化生活丝毫也没感到忧虑和不安。他们总是向前看,看得很远,看到子孙后代,从容沉着。在他们红红火火又腻腻歪歪的日子里,我感到了一种了不起的韧性和乐观品质。不过我究竟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什么还很难讲——在这漫长的闲扯的会上,我常常想到了这样一些问题。

有一次我不知怎么问到了那个独居一处的老太太,老驼立刻嘬着嘴说:“啊呔!”我等着听下去,他却把烟锅咬得使劲往上翘着,含混不清地咕咕噜噜。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一点:这可不是一个平凡人物,早年可以说是一个“女革命家”哩,后来不知怎么跟上了一个“筋经门派”,就是练气功武功的教门里的男人,从此就不再革命了。不过因为总还是老资格吧,上级专门来叮嘱过,所以村里还是得事事高看她一眼……我听到这儿长长吐了一口气,问:

“她是什么‘女革命家’?”

“哦,就是支队在海滩上那会儿,她参加过。人勇啊,能就地十八滚,双手打枪。别看她年纪不显,其实是民国十六年生人,快七十了……可惜啊,人一沾上教门,革命意志也就衰退了……”

好不容易要熬过秋天了,一些穿了深色衣服、头戴大盖帽子的人物也光顾我们的小茅屋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要掏出一沓子花花绿绿的单据和表格让我来填。我发现我在这些表格上已经占据了一个显著位置,我那会儿被称作“纳税人”。我不得不追问:我已经经营了几年葡萄园了,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纳税人”呢?

大盖帽子们说:“那是因为你刚刚干,光景艰难,我们替你免了。”

我从心里感激他们,可又觉得眼前的数额有点儿太大了,虽然交得起,却不很情愿。我知道从道理上讲大多数人都应该是“纳税人”,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可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纳税人”,常常受到冷落的“纳税人”,该向他们解释些什么呢?

我顺从地在表格上填了数字。当填完了表格,笔杆从手里滑脱的时候,我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只木然地瞅着对方犀利的目光。到后来我竟在心里羡慕起他们来。我眼前这些人的生命力多么旺盛啊,瞧瞧,从面部看他们无一例外地健康。我甚至有了个奇怪的发现,即他们的脸差不多都长得一样,粉粉的,有些嫩红,不过毛孔显然是过大了,每个人的神情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人忠于职守,执法如山,他们都长了一副逻辑发达的、然而又是糊糊涂涂的头脑。总之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些穿戴整齐的人,心想那要多少健康的母亲才能生出这么一些大孩子啊!我跟他们拉呱儿,扯闲篇儿,最后他们都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