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毛的《倾城》 /菩提

李延年在汉武帝面前,唱了支颇为令人心动的歌,说也奇怪,就此一曲便促成一桩千古美谈的爱情故事,其歌曰:

“北方有佳丽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汉武帝只说歌好,不信有其人,偏偏他的姐姐知道,说李延年的妹妹便有这等绝世的美丽。从此武帝获得新宠。乐师李延年也从此腾达起来,以至于后来招魂相思,弄出一句“何翩翩其来迟”的绝句,也都因为这“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缘故。

三毛的一段往事,写成万八字的散文——未尝不可视之为小说——题名《倾城》,读之再三,只觉荡气回肠,扰人心肺,一个苦读的学生只怕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幕在她的生活中出现。然而事情毕竟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短暂,那么灿烂,那么苦,那么甜,那么死去活来,险些把条小命送掉。

纵观这篇散文,固然由于或然是事实,而觉得愈发动人(其实文学作品,大可不问其是实是虚,只问其合理合情与否便好)。由于灿然迸发了预料之外的情节,展现人性深处一层难以叙述深邃的情结,使人臣服了“爱是一切”的信念。爱,就是一种无需解说的契合。

爱,是性灵堤防的总溃决。

爱,也是孤寂深处唯一可以爆发的火山。

《倾城》的故事很简单:写一个在西柏林苦读的学生,因为度假之必须,要到东柏林去申请许可,半路上,绝处逢生的遇到一位东柏林的军官,承他之助,方始有成。而这位军官,几乎是一见到她便倾倒,但情的流露却极其含蕴、温柔、细致、深刻。全部故事只在于那灵光的一闪。刹那的过程中,却隐藏着某种人世的不幸、人生的不幸、和世事的不可能完美。

若以小说视之,这篇《倾城》大约在二分之一以后的部分,进入了急促、迫切的旋律,正是一种“铁骑拼出枪刀鸣”的韵律。类似意识自由流动的告白,完全无需什么脉络轨迹的自然发展,仿佛,人,到这种地步才豁然解脱一切枷锁,奔放出人的本元面目来。在这一部份里,作品只用了“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简捷的语句,做为情节发展和心理描写的基调,一切都要从这根本问题上考量。一种拚死的搏斗,以一个女孩子的情景来衡量那种冲撞,或许只有拚着一死才能做得那番奋斗。“母性最大的光辉,是把死摆在其他任何心爱人的前面”。如此子子孙孙才会绵延流长,倾城主角中的“我”,在当时真是拚死一掷,一切均在脑后了。

这种旋律急促,直接表现主题、叙述故事本体的手法,逼人屏息细赏,真真绝妙。但也常有闲闲的幽默笔触,当她看到一双靴子,她会一笔倾出她整个生活的窘迫。“街上行人稀少,有女人穿著靴子,那是我唯一羡慕的东西”。也点透一个女孩的心灵。在整块的文章中,这,并不必须,但有了“它”确愈发衬出文章的丰润悠闲来。

可喜的是,这一篇里最重要的情节是:“一个春花般的女孩,被一双深井似的大眼睛沈入漩涡之后,在寒风凛冽中耗到最后一班车,到非走不可时”却出现了这样的一段文字:“‘最后一班了,你上!’他说。我张口要说,要说什么并不知道,我被他推了一把,我哽咽着还想说,他又推我。这才狂叫了起来——‘你跟我走——’‘不可能,我有父母,快上!’‘我留一天留一天!请你请你,我要留一天。’我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呀!死好了,反正什么也没有,西柏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了弯,那份痛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