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第2/3页)

粉彩瓷时兴时,已是康熙朝。粉彩最妙处,在于线条分浓淡,于是有明暗,有深浅,也柔润,也严谨。雍正时白釉质地既佳,犹如好纸;施以软彩,也承当得起。早先大家在瓷上做彩,终究不像作画能随心所欲,说到底是单色系;可是粉彩一出,真就是能在瓷胎上作工笔花鸟了。

雍正出了名的敬业,业余也需要消遣。除了后世帮他安排的甄嬛后宫群,人也得有点高雅爱好:这就是粉彩了。雍正百忙之余,御批上也不忘念叨几句:粉彩烧造如何做,某花卉当用什么色。一个工作狂皇帝,最后制造出了雍正粉彩这古往今来最妖娆的瓷器,听来多少很喜剧。

当然,虽然瓷器在元明之后,乱花迷人眼,但对单色调的喜爱,还是没能被完全侵蚀。在明朝依然珍爱素瓷者有之,只是这多少是个气节问题,仿佛满房间挂着工笔仕女,你独自挂一幅水墨山水似的。明末张岱,爱喝兰雪茶,连吃了螃蟹、牛乳、鸭子这类重口味后,都不忘加一盏。他说兰雪茶做法,用禊泉煮,杂入茉莉,用敞口瓷瓯盛放,等冷了,用滚汤冲泻,看颜色如绿粉初匀了,倾向素瓷——很显然,在这时,素瓷就仿佛一张好纸,用来衬托兰雪茶的清新之色。

《金瓶梅》里,大夏天,潘金莲坐着一个豆青瓷凉墩儿,偏不坐椅子。瓷器凉墩儿,听着很有道理:古时无空调,夏天坐锦绣椅子,一定热死;豆青瓷凉墩儿,色彩也清新,坐着也凉快,想着就很舒服。除了拿来坐,还能拿来睡。宋朝就很流行瓷枕头了。李清照所谓的“玉枕纱橱”,其实就是色如玉的青白瓷枕。如是,瓷做家常用,基本和清火安神不离,加上古代人爱引申,把瓷和冰、玉的意思一勾兑,很容易得出瓷就是君子的结论——这意义就发散远去,不可胜记了。

陶瓷自然不只中国和日本人爱,西域诸国爱得尤其深切。茶马古道上,其实也运出去过许多瓷器。只是瓷器易碎,运来比茶叶还困难,怎么办?宋朝时有过个法子:瓷罐瓷瓮里装满沙土,押车而运。这法子看似安全些,但拉车的骡马牛就苦不堪言了:一整车的沙土,夯得严严实实,往外拖拽,欺负畜牲哪!元时有种说法,听来很玄幻,但似乎确实可行:说是在瓷罐里装泥土,撒种子,等瓷罐里长出了藤蔓,盘根错节,把瓷器护得严严实实,这时启运,就安全得多——虽然还是免不了各类损害。一言以蔽之,瓷器运输,损耗率极高。英国人说酿威士忌,总有百分之十几是白白蒸发掉,只好自嘲“天使偷喝了”。运瓷器,总有那么一堆儿是白白碎掉,也是同理。

18世纪,中国瓷器在欧洲大肆流行,是个时运使然的事。话说17世纪后半段,路易十四把他的巴洛克爱好发挥到登峰造极,简单来说就是一切家具用品,或者黑檀木营造巧克力般的沉厚底色,或者靠金或黄铜编织璀璨华丽的景象,而且万事万物都得打大旋涡卷儿。但物极必反,到老来他也终于有点儿悔悟,而且奇怪地迷恋上了中国。1700年新年,路易十四坐了个中国式八抬大轿进凡尔赛,堂堂一国国王扮个县太老爷,还自个儿觉得挺美呢。

之后路易十五朝,钟爱洛可可风格。说穿了,就是一切都跟路易十四对着干。你爱粗,我爱细;你爱大旋涡,我爱小弧卷;你爱大英雄,我爱小山水;你爱黑檀底,我爱白颜色;你爱金碧辉煌,我偏爱青山绿水。正赶上当时大航海时代早已开启,大量中国瓷器贩到欧洲,恰好中了法国王室的眼睛:中国瓷器,胎色白净,这是清爽;描摹山水花鸟,有别于雄浑阔大的路易十四气派,这是闲雅加异域风情;大家看惯了黄金黄铜的富丽,看着瓷器觉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加上那时英国人正开始流行喝红茶,连带着阔太太们摆一桌瓷器,法国人更生攀比心:要斗到底!于是18世纪前半段,中国风席卷法国为首的欧洲大陆,瓷器基本成了富贵人家必备的宝物;可怜大多数阔佬没去过中国,没见过正牌儿的中国瓷器,所以现在巴黎各博物馆,还收藏着许多伪中国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