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翡冷翠到莫三鼻给(第2/2页)

但是在一片杂怪里,优美典雅的汉译名,颇多神译。比如枫丹白露——读音其实更接近“封太纳布勒”,法语原意是蓝泉——如此译出,虽然意思大变,但从文藻上看,实是神来之笔。比如徐志摩将佛罗伦萨译做翡冷翠,逸清沁碧,绝妙好词。所以说,想给自己找好听雅驯的汉译名,真得趁早。斯嘉丽·奥哈拉被译作郝思嘉,瑞德·巴特勒被译作白瑞德,就是老译本的功劳。跟洪秀全探讨过基督教的伊萨卡·罗伯茨(Issachar Jacox Roberts)先生,汉名罗孝全,真是十全孝子的大好名字。看清朝与民国时,法国驻华公使的名字吧:

Julien de Rochechouart,译名叫作罗淑亚——体现淑德,亚字还表谦逊呢,真谦谦君子风。

Marie Joseph Claude Edouard Robert de Semallé,译名叫作谢满梁——王谢堂前,燕子满梁,这名字如果住南京朱雀桥乌衣巷,尤有旧风。

Aime Joseph de Fleuriau,译名叫作傅乐猷——乐于以道而谋大事,真是好名字。

作为对比,20世纪60年代往后,法国公使们的名字已被定成:

Lucien Paye叫吕西安·贝耶;étienne Manac'h叫艾蒂安·马纳克;Claude Arnaud叫克劳德·阿诺——很贴切很精确,美中不足的是,一望就知是外国人……

也有些译名,一望而知不是汉人,但又不伦不类,至于搞笑的。比如,《茶花女》男主角Armand Duval,现在流行的译法叫阿尔芒·杜瓦尔,听着洋气。然而林琴南先生当年写《茶花女遗事》,给人定译名就格外霸道:男主角叫啥?哼哼,亚猛著彭!而且之后叙述台词,一口一个“亚猛道如何如何”。本来清秀痴心一男生,被叫了个亚猛,忽然就蓬头粗服、猛汉一条了。

后来,翻译界有了规矩。一是名从主人,二是便于反推。像利玛窦既然已经叫了这汉名,而且约定俗成,就不要改叫他马特奥·里奇了。同理,澳大利亚总理凯文·路德既然自称陆克文,咱也就跟着叫吧。像伟大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按照现在的译法,该叫伯特兰·拉塞尔——真要改了,一下子就从素雅哲人变成豪迈大汉了。幸而名从主人,罗先生也可以瞑目了。当然有些译名甚好,因为定死,就此可惜了。

乾隆爷写诗的臭德行天下皆知,但他有首赞美外夷乖乖来上寿的诗,头两句倒有趣:

博都雅昔修职贡,英吉利今效其诚。

博都雅是什么呢?嗯,就是我们现在知道的葡萄牙(Portugal)。这译名其实雅而好听,可惜没沿承下来。

译名多了能打架,有这个例子:英语里有Elliot这个姓氏,比如鸦片战争时英国驻华商务总监就姓这个,旧史译作义律,乍听以为是个中国老爹给孩子起名,劝儿子要讲义气兼自律。英国诗人艾略特其实也姓这个,但名从主人,就不特意改了。钱锺书开他玩笑,在《围城》里扔给他个译名,叫爱利恶德,字眼大不好听;新华社如今译这名作埃利奥特,倒也罢了。妙在香港大学有个Elliot Hall,按新华社译法,就该叫埃利奥特礼堂。可是香港读书人聪明劲一犯,就有创意了:仪礼堂。即切音,又有意思,这才是老派翻译雍容高华、书卷满腹的玩法。

以前玩文字游戏,说拿美国总统的名讳——亚伯拉罕·林肯、乔治·华盛顿、赫尔利·杜鲁门、罗纳德·里根、比尔·克林顿、托马斯·杰弗森、詹姆斯·麦迪逊、理查德·尼克松——按照中国古典译法改个译名,可以串一首诗:

轧布寒林垦,桥直花陉屯。

鹤唳渡鹿门,骡讷得力耕。

碧洱客拎豚,驮马懈浮生。

枕牡麦地熏,沥茶泥蔻生。

《鹿鼎记》里,清朝翻译想礼敬俄罗斯苏菲亚公主,于是给她定译名做苏飞霞,好听。韦小宝懂点俄语,给俩俄罗斯兵士起译名:齐格诺夫叫猪猡懦夫,华伯斯基叫王八死鸡。可见金庸先生早谙熟中国人民智慧:给人家起好名字不难,想玩谐音骂别人,更是翻脸间事。比如要往粗了翻,《南方公园》里的Stan,台湾人译作屎蛋;要往雅了翻,《六人行》里的Rachel,香港就管你叫丽珍。中国汉字五彩缤纷,赞骂真只在一念之间。所以有些地方就能被叫翡冷翠,有些地方就只能叫莫三鼻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