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喝茶(第2/3页)

日本人折腾茶道,最初是学中国的。中国唐宋盛行点茶,明初开始流行泡茶,日本人学去了,略加修改,也就是后来抹茶和煎茶之分。抹茶是要“点”的,现在日本人点抹茶,惯例是先温碗,再调膏——以抹茶加些许水,调成浆糊状——然后以茶筅击拂。这技法,宋朝时蔡襄就总结了:“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日本正经茶会,先饮浓茶,仪式感极重,还得大家轮流分一碗茶喝(日本人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挺让人不舒服的,所以有大谷吉继不小心在茶里落了脓液,石田三成不以为忤,慨然喝掉,二人遂成生死之交的故事),然后喝薄茶。按蔡襄所谓的一钱七调茶法,在日本是极浓的茶了。

世界人民喝茶时,都要配吃东西。英式下午茶,糕点堆成金字塔:烤饼、熏三文鱼、鸡蛋、奶酪、果馅饼、面包、牛油、手指三明治,能组个“英国报菜名”。俄罗斯人甜面包、蛋糕、蜂蜜摆满桌,经常就替一餐了。日本人吃茶,配和果子。周作人先生很喜欢这玩意,认为日本和果子,虽是豆米做的,但“优雅朴素,合于茶食的资格”。日本茶道里,当作配茶点心的和果子位分极重。哪家有善做和果子的秘方,与私藏秘制茶器一样,都可以当家族骄傲的。

和果子这东西,材料不太珍异。日本本土,出产不算丰富,所以和果子的材料,总逃不过豆沙、麻薯、栗子、葛粉和糖。关西饮食清淡些,果子也做得细巧;关东口味厚润,于是从山梨县的信玄饼到东京浅草寺的人形烧,都是麻薯为里,外面厚厚一层黄豆粉。京都有名的果子店俵屋吉富,创于18世纪末了,给京都公家做了两百多年和果子。其出品配料上,也无非老老实实的“樱渍”、“黑糖”、“抹茶”,并无什么奇技淫巧,至今依然,但好在果子手感细洁,易取易吃;匣子精美,一张浮世绘风的京都地图为包装,连看带吃,和风俨然,您就坐在京都四条大桥旁,看看鸭川,吃和果子配玄米抹茶,感觉甜味儿从有形到无形消融弥散。吃完起身,也没有“拂了一身还满”的扑簌簌麻烦劲儿,非常妥帖。细想来,日本不止把茶给“道”化了,顺带把茶食也“道”化了——好吃之外,还考虑色彩、触觉,一整套的细致精雅。比如夏天须用葛粉来显透明清凉,春天就做出绿枝薇菜的模样,当得起周作人的赞许。坏处是,和中国的月饼一样,日本和果子的仪式化,已到夸张的地步。比如你看日剧里随地吃的羊羹、机器猫吃的铜锣烧,单抽出来,也就是日常垫肚子的零食;可是往茶会上一摆,放进了织部俎盘、吴须手山路瓷盘、桃山风漆器碗、伊贺釉鲍形大钵这些来头甚大的东西里,那就是地道茶食,立刻身价百倍了。

前述的茶圣千利休先生,最有名的创举之一,就是怀石料理。如今你去日本点菜,怀石料理是正经十四道程序的流水大菜。诸如京都的辻留、大阪的吉兆这种“不管实际上是否好吃而且价码牌看得吓死你,但去吃就对了”的店,去吃时不免战战兢兢,端个盘子上来,可能都是北大路鲁山人这样的大宗匠手制的文物级宝贝。但在千利休所处的16世纪,怀石料理就是茶会上果腹之用。怀石者,僧侣饿了,抱着石头暖腹的意思,清净简素,本不华丽。千宗易时代的怀石料理,是所谓一汁三菜。汁是大酱汤,三菜是凉拌野菜、炖菜和烤鱼,一小点儿米饭。

传统怀石料理,是在茶会中间吃的,吃完之后,客人去休息一下——所谓“中立”——之后,就是“后座”,得喝浓茶和薄茶,可能还就和果子。所以怀石料理说白了,就是让你喝茶之前,胃里垫个底,怕浓茶伤胃。到后来,江户开府,怀石料理的格式也确定成了刺身、烩煮和烤菜,讲究得多了,但也不奢靡,还是三菜一汤。其实说来传统日本料理,精华也就在此:刺身考验刀工和鱼的新鲜度;烩煮(煮物)除了时令蔬菜的选择,就得看鲣节、酱油、酒这些调味品的质地;这些东西一综合,就是考验你“如何以极简单的,以鱼及蔬菜为主的食材及鲣节、酱油为主的调味料里,做出好东西来”的本事,所谓极简的纯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