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第2/8页)

他跪了下去。

“嗯!……我倾家荡产了,罗多尔夫!你得借我三千法郎!”

“这……这……”他说着缓缓立起身来,脸上蒙上一层严肃的表情。

“你知道,”她急切地往下说,“我丈夫的钱全都托给一个公证人保管;可他逃走了。我们负了债;病家又老是赊账。不过财产清理还没结束;到时候我们会有钱的。可今天,要是拿不出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我们的动产;这事很紧急,已经迫在眉睫;我信任你的友情,所以就来了。”

“噢!”罗多尔夫脸色骤然变得非常苍白,他暗自想道,“她来是为这事!”

临了他语气很平静地说:

“我没有这么些钱,亲爱的夫人。”

他没说谎。他要是有这笔钱,也许是会拿出来给她的,虽说干这等蠢事通常总让人挺扫兴;爱情会经受阵阵寒风,而金钱上的要求风力最猛,能把爱情连根拔除。

她望着他,愣了几分钟。

“你没有这么些钱!”

她反复说了好几遍:

“你没有这么些钱!……早知这样,我何必来受这最后的羞辱呵。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跟别的男人是一路货色!”

她说漏了嘴,她气昏了。

罗多尔夫截住她的话头,重申他目前手头“拮据”。

“啊!我同情你!”爱玛说。“是的,十二万分的同情!……”

说着,她的目光落定在一把银丝嵌花的短枪,它正在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亮。

“可要是一个人穷到了这地步,就不会在枪柄上嵌银丝!就不会去买镶玳瑁的挂钟!”她指着那口布尔式挂钟(1)说;“也不会给马鞭配上镀金的银哨子!”她说着碰了碰那些哨子,“表链上也不会有那么些饰物!哦!你可是一样不缺呵!卧室里还摆着个酒柜呢;因为你就爱你自己,你瞧瞧,你有宅邸,有庄园、树林;你去围猎,你上巴黎玩儿……唔!哪怕就凭这点小玩意儿!”她从壁炉架上抓起他的衬衣饰扣大声说,“也能换成钱哪!……哦!我可不稀罕!你留着吧。”

说着她把两颗饰扣一下甩得老远,饰扣上的金链撞在墙上断开了。

“而我,为了你冲我笑一笑,为了你瞧我一眼,为了听你说一声‘谢谢!’我可以给你一切,可以变卖一切,可以凭我的双手去干活,可以沿街去乞讨。你却没事人似的待在安乐椅里,就像你让我受的苦还不够多似的!你心里很明白,要不是你,我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幸福!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非这么做不可?是一笔赌注吗?可是你爱我,你说过……刚才还说过……呵!还不如干脆把我撵出去呢!我手上还有你亲吻的余温,就在这儿,在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永远爱我。你让我相信了你:两年当中,你一直让我做着无比奇妙而甜蜜的梦!……嗯?咱们的出走计划,你还记得吗?哦!你的信,你的信!它让我的心碎了!而现在,当我回到他身边,回到富有、幸福、自由自在的他的身边,带来我的全部柔情,苦苦哀求,求他帮个忙,帮个谁都肯帮的忙,可他却拒绝了,因为这要破费他三千法郎!”

“我没有这笔钱!”罗多尔夫异常冷静地回答说,这种冷静犹如盾牌,挡住强忍的怒气。

她走出房间,墙壁在摇晃,天花板往她身上压下来;她踉跄地走过那条长长的小径,不时被风儿聚拢的枯叶绊着脚。最后她来到铁门的界沟跟前;她开门时太急,指甲在门锁上刮断了。接着再走了百十来步,她觉得喘不过气来,险些要跌倒,便停了下来。这时,她回过身去,再次瞥了一眼那座冷冰冰的宅邸,还有它的草坪、花园、三座庭院和正面的那些窗户。

她茫然失神地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脉搏咚咚直跳,像是四处田野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混响。脚下的泥土,比水波更绵软,田垄在她眼里成了浩瀚的褐色浪涛,汹涌而来。脑海中留存的记忆和意识,刹那间全都蹦了出来,好似烟火迸射的无数火星。她瞧见了父亲、勒侯的账房、她和莱昂的房间,浮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片景色。一阵迷乱过后,她感到害怕,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说实话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因为她想不起眼下这可怕的处境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想不起借钱这茬儿了。她只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感到灵魂在从这种回忆中飘失,犹如受伤的人临终前感到生命在从流血的创口中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