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黄之瞳(第3/5页)

端望龄试图用惊呼声震碎梦境,只是当他跃身而起时,却没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刺入耳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他的器官,是何物?端望龄伸出手来摸向喉间,指甲先是凉了一下。冰凉。但他却热得无法喘息。而更让他感到诧异不止的是,梦境并没有随着他的站立而弥散,他分明看到那些工匠的脚掌缓缓脱离地面,犹如皮影人般腾空而起。端望龄想扯开喉间的冰凉,窒息让他的双眼模糊不清,臂膀上的气力正在缓缓奔至手指,而这次他摸到了一片尖利的甲鳞……——不是梦境!端望龄倏然惊醒的瞬间,突然闻到一股冰冷的腥气;与此同时,他看到自己消瘦的身体也在飘荡。他不清楚自己将要被带向何处;接着,他在拼命的手舞足蹈间摸到了怀中的一个硬物,他抽出硬物割向自己的喉间,连续数次之后,他听到了两声凄惨的鹅叫……坠地。硬生生地坠地。端望龄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它们正声嘶力竭地由他的喉间奔泻开来。

脸颊胀得厉害,像是有鲜活的麦芒在刺扎。端望龄抬起袖口擦拭,沁入棉布纹理的鲜血让他汗流不止。这时,他才看清了那生着甲鳞的冰凉之物——碗口粗的花斑蟒蛇。

端望龄不敢抬头去看那些死掉的匠人。在过往的仕途生涯里,残杀之事对于这位温文尔雅的文官来说,几乎等同于遥不可及。他对于此的理解,仅仅限于浩瀚古籍里那些儒者的一家之言。甚至他那双修长如竹的手指,就连一只将要烹煮的食鸡都未曾触碰过。

短刀的刀尖还在流淌着蛇血。

端望龄突然从那些滴流不止的液体想到了副都统当日抛给他短刀时的情景。此刻,副都统严峻的表情像一道明亮的日光般徐徐掠过,树木杂草依次闪开。端望龄已然明白了那位夯汉的意味深长。而这时,那片眼花缭乱的草丛开始恣意波动起来,它们呈现的斑驳再次令端望龄陷入一阵眩晕之中……另外一端,副都统正在饱尝着海上的漂泊之苦。八艘梭船在前夜的风暴里被冲击得支离破碎,二十六名八旗牲丁因此尸骸无存。咸湿的气味不可遏制地在副都统宽大的鼻孔中缓缓扩散,这位戎马半生的夯汉只能用高声咒骂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不过这些不堪入耳的声响但凡融入海风之中,就像丛林里落下的一片树叶般细若蚊声。副都统开始在越发漫长的颠簸中变得心力交瘁,似乎只有烈酒的辛辣才能让他短暂地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咸湿。可是一旦它们重新蹿入鼻孔,副都统又会变本加厉地咆哮开来。牲丁们在他日渐猩红的双眼里感受着战栗,而更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他们的捕捞从未被肯定过,无论是重达千斤的皇朝贡物鲟鳇,还是足以吞掉五六艘梭船的鲸鱿,抑或是肥壮浑圆的斑海豹,甚至还有声如牤牛的麻特哈巨鱼……凡此种种从那些被泡烂的双手中重新归入深海之后,以捕获为职业的牲丁们终于开始面面相觑:副都统到底要寻找什么?

实际上,副都统在当日展阅那封密诏时,也产生过与牲丁们同样的疑问。不同的是,他已然知道皇朝所需之物的名目,名目之下有着这样的延伸之释:硕大、见不得光、易溃腐……一如端望龄往昔在面对那片土地时的猜测。但是,副都统还是对这个陌生的名目满头雾水,他无法用干瘪的想象力去填补儒者所制造的轮廓中的空白,这如同让这位武夫在私塾之内为人师表一样可笑。而他所剩下的,只有兢兢业业和为此平添的苦闷之情。

不久之后的一个黄昏,副都统的鼻孔里那股令他生厌的咸湿忽然消散得渺无影踪,短暂的清新不禁让他咧开了干枯的嘴唇。然而这种欢乐并没有延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滚滚浓烟即刻便令他未来得及闭合的嘴唇迸裂开来,他听到鲜血“滋滋”乱叫着蔓延,沾在舌尖的另一种咸湿再次让副都统的情绪跌至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