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8页)

——他们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我自己现在也是小职员,他们的一分子。

老陈诉说他历年来如何比别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机缘并不见得思宠他——那简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觉得生活亏欠他,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不快乐是因为我们不知足,我们太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听着,一边将咖啡杯旋来旋去,这是我头一次听男人诉苦,史涓生下班后永不再提及诊所的事,变心是他的权利,他仍是个上等的男人。

对于老陈的噜苏,我打个呵欠。

他忽然说:“……子君,只有你会明白我。”他很激动,“我妻子一点都不了解我。”

我睁大眼睛,几只瞌睡虫给赶跑了,“什么?”

他老婆不了解他?

“我妻子虽然很尽责,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见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们有共同之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认为我有希望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他的失态,我并没有恼怒,也没有责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过我,这种事迟早要发生的,我只觉得可笑,于是顺意而为,仰起头轰然地笑出来,餐馆中的客人与侍役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太讶异了,这老陈原来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见得肯回家与老婆离婚来娶我,他也知我并不是煮饭的材料。这样说来,他敢情是一厢情愿,要我做他的情妇!齐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惊,多么大的想头,连史涓生堂堂的西医也不过是一个换一个,老陈竟想一箭双雕?我叹为观止了,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以前的关怀体贴原来全数应在今日的不良企图中。

但我仍然没有生气。

老陈太聪明,他一定想:这个女人,如今沦落在我身边,能够捞便宜的话,何妨伸手。

我益发笑得前仰后合,我醉了。

老陈急问:“子君,你听明白没有?你怎么了?”

我温和地说:“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顾自取过手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小餐馆,截到部街车,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个胃反过来。

第二天公众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听白光的时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么高/也不管地多么厚/只要有你伴着/我的日子为你而活——”

“这个‘你’是谁呀?”我嘲弄地问。

“这么伟大?我可不相信。”我说。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扑哧”一声笑出来。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爱笑。”

我说:“我不能哭呀。”

“现在你也知道这苦了,连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发上,“昨天那陈总达向我示爱。”

唐晶先一怔,然后笑骂:“自作孽,不可活。”

我问,“大概每个办公室内都有这么一个小男人吧?”

唐晶慨叹:“那简直是一定的,每个机构里都有老婆不了解他的可怜虫,侍奉老板的马屁精,欺善怕恶的上司、抛媚眼的女秘书……哪里都一样。”

我凄凉地笑,半晌说不出话来。

以前我的世界是明澄的。

唐晶改变话题。“自那件事后,令妹是改过自新了。”

“是吗?她一直没来找我。”我有一丝安慰。

唐晶说:“我并不是圣处女,但一向不赞成男女在肉欲上放肆。”这是二十多年来她头一次与我谈到性的问题。

我有点不好意思。

“子群现在与一个老洋人来往——”

我厌恶地说:“还是外国人,换汤不换药。”

“前世的事,”唐晶幽默,“许子群前世再前世是常胜军,专杀长毛,应到今生今世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