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8页)

“叫吧。”政委说道,“最难做的已做了。”

医生送我回单间牢房,房间不上锁,我也不戴镣铐。我已不受约束,可随意走动,却偏偏不愿活动。我蜷缩在牢房角落,有时,娃娃脸看守须好言好语才将我哄出角落。我也主动走出过牢房,但次数极少,而且只选在晚上而非阳光充足的白天出来,因为我患上结膜炎,眼睛过敏,受不了阳光。医生给我开出治疗处方:改善伙食,多晒太阳,常做运动。但是,我只想睡觉。醒时,除非指挥官在我牢房,我像梦游,不言不语。“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吗?”指挥官每次来都问。我接住他的话:“空,空,空。”念叨空时,我像笑容怪异的痴呆儿,蜷缩在牢房角落。“可怜的小伙子。”医生会说,“经历了这些事情,他有点,怎么说呢,神志不清了。”

“既然这样,治呀!”指挥官会大声道。

“我将尽力,可所有问题出在他的脑子。”医生会指着我伤痕累累的额头,说道。他只说对一半。所有问题肯定出在我的脑子,可是,出在哪个脑子呢?不管怎样,医生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能让我慢慢恢复的治疗办法。这个办法最终会统一我的元神与肉体。“或许,”他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说道,“让你做件你熟悉的事情,有助于你的恢复。”有一天,我抱着两只胳膊,下颏搁在胳膊上,蜷缩在牢房角落。我用一只眼睛斜睨着他。“你接受口试前,每天在写检讨书。当然,就你脑子目前状态而言,我想你现在没法写任何新东西。不过,只重复以前写检讨书的动作,兴许会有好处。”我双眼盯着他。他从文件包里抽出厚厚一叠纸。“这个看着眼熟吗?”我小心翼翼打开抱着的两只胳膊,伸手接过这叠纸。我先看第一页,接着看第二页、第三页。就这样,我用手指捏着,慢慢地,一张张地,数着标有页码的纸,一直数到第三百零七页。“你认为这是什么?”医生问道。“我的检讨书。”我呜囔道。“完全正确,亲爱的小伙子!很好!我现在要你做的就是誊写一遍检讨书。”他唰地从文件包里又抽出厚厚一叠纸,另加一把笔。“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能为我做这事吗?”

我木木地点点头。他出了牢房。牢房里只剩我、面前一叠厚厚的检讨书以及一叠厚厚的白纸。我呆呆地看着这叠白纸最上面一张,拿笔的手颤个不停。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恐怕好几个小时,我这才吐出小截舌头,开始誊写检讨书。刚开始,一小时只能抄寥寥数字。渐渐地,一小时能抄好几页纸。啊,经历了这么多这么久,才有了可抄检讨书的一天。我抄呀抄,一年多的生活随之一页页原原本本展现在我眼前。我滴着口水,纸被滴得斑斑点点。渐渐地,撞伤的额头开始消肿愈合。我越来越深刻理解检讨书的字字句句。我从字里行间读懂了这个男人。我对检讨书展示的这个男人,这个智商存疑却从事情报工作的间谍,愈发同情。他是愚蠢呢,抑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过往的择边站队是正确呢,抑或错误?难道这些问题不是所有人也该扪心自问吗?难道这些问题只由两部分组成的我才该关心吗?

誊抄完检讨书,我已恢复足够判断力。我在这份检讨书里找不到前述问题的答案。医生再次检查时,我提出一个请求。“什么请求,亲爱的小伙子?”“再多给一些纸,医生,再多给些纸!”我的理由是,要将写检讨书阶段结束后,亦即在接受没完没了的口试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写下来。他又拿来不少纸。于是,我将他们在考试室里对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的感受写在了新的纸上。可以想见,我多么可怜这个有两套不同思想的男人。他一直没认识到,他这种人充其量不过是低成本影片里的角色,好莱坞片或日本片,讲的是军事试验搞砸后的恐怖情节。一个有两套不同思想的人怎敢认为可代表自己,更遑论可代表他人,包括他一身反骨的同胞?他们不可能被代表,切勿听代表他们的人口吐莲花。随着越写越多,我感受到另外一种让我惊诧不已的东西:我竟然同情折磨我的男人。难道他,我的朋友,不因曾那么待我精神也受到折磨吗?当我写完,当我写完那刻冲着明灿灿亮晃晃灯光大声叫出可畏的那个字,我已敢肯定,他的精神不会不受折磨。既如此,我余下要做的便是请求医生让我再见一次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