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8页)

政委认为?迄今,我与这个“无脸”又称政委的男人没打过照面。其他囚犯也没谁近距离见过他。只有在每周训话时,他们才远远看到他。他坐在会堂台上的桌子后面,囚犯们集合起来,在台下听他政治训话。我连去会场远远看他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的政治训话,用指挥官的话说,最多相当于小学教育,专门针对彻头彻尾的反动分子,亦即被洗脑了几十年满脑子反动思想的傀儡走狗。“无脸”男人特许我不听这种过于简单的政治课。我要做的是,一心一意反省、写检讨书。这还真是其他囚犯享受不到的待遇。我难得睄过几回政委。当时,我在规定的活动区内活动筋骨,远远看见他在所住竹屋的阳台上。集中营背靠两座小山,他住在其中一座大些高些的山的顶上。两山山底集中了看守用的厨房、饭堂、军械库、厕所、仓库等设施,此外,便是为我这类特殊人员准备的单人牢房。铸有倒刺的铁丝网将集中营看守所在的内营与关押囚犯的外营分隔开来。外营的囚犯,包括前南越军人、负责安保的军官、行政官员,须慢慢接受改造。铁丝网的一个口子旁,靠内营这边,有座凉亭,供外营囚犯家人探监时使用。囚犯们的情感变得跟仙人掌(1)一样,唯其如此,才可能活下去。但他们的妻子见到丈夫、他们的孩子见到父亲,终归忍不住哭。须知,一年里,他们最多见上两三次面。更何况,即便住在离集中营最近的城市,他们每次来须火车、长途客车、电单车不断转换,历尽千辛万苦。过了凉亭便是外营,由几座哨塔围住,再往外便是光秃秃的平坦荒地。哨塔上,戴太阳帽的看守借助望远镜,可将探监的女人看个仔细,用囚犯们的话说,过足眼瘾。指挥官住处前有个露天平台,站在平台上,不仅可将用望远镜偷窥女人的看守看个清清楚楚,还可看见布满弹坑的荒地和一片光秃秃的树木。远望去,树木像立着的牙签,上空飞蹿着一群群乌压压的老鸦和蝙蝠,它们变换着队形,给人不祥的感觉。每次来指挥官的住处,进屋前我总要在平台上逗留一会,尽情享受一会单人牢房里享受不到的景致。在单人牢房里,即便没真正接受治疗,我肯定被热带地区的太阳烤得身上没了细菌毒素。

“你老抱怨我们每周见面一次这事搞得太久。”指挥官说道,“可是,要开始治疗你,充要条件是你检讨得怎样。你写了一年才写出这样的检讨书,不是我的错。就是这份检讨书,我认为,也算不上很好。除了你,没人不坦白曾是帮凶,是帝国主义走狗,是被洗过脑的吹鼓手,是为殖民主义者出力的买办,或是背叛祖国的外国人跟班。你认为我蠢也好不蠢也罢,我不在乎。我清楚,他们的坦白投我所好。可你偏偏不愿投我所好。这么做,是聪明透顶还是愚蠢到家?”

我仍头昏脑胀,坐的竹椅下的竹子地板仿佛起伏摇晃。单人牢房漆黑逼仄,每次从里面出来,至少需一小时,才能适应外面的光与空间。“啊,”脑子像件破碎的外衣,我努力拾掇好它,说道,“我这么想,没经过检讨反省的生活,过得没有意义。指挥官同志,谢谢您给我机会检讨反省我的生活。”他点点头,表示认可。“没人像我这么悠闲,什么都不做,只管写和反省自己的思想。”我说道。我的声音,在单人牢房时像离开我身体的孤儿、躲到结满蜘蛛网的角落,此刻回归我的身体,恢复了正常。“有些方面,我聪明;有些方面,我愚蠢。比如,我能认真听您的批评与修改建议,这说明,我够聪明。同时,我太愚蠢,怎么也不明白,一份又一份地写了这么多检讨书,为什么到现在还达不到您的高标准?”

指挥官透过镜片审视着我。镜片将两只眼睛放大了一倍。他在黢黑山洞里住了十年,视力因此变得很弱。“你的检讨书哪怕勉强达到满意标准,政委也会让你进入到他说的口试阶段。”他说道,“但我认为,你写的他称为笔试的东西,读起来不像真心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