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后的一天(第4/10页)

寡妇转身进去了。神父坐在一把华丽的雕花木摇椅上,老是闻着屋里有一股奇怪的潮味。四十多年前有一天,屋里一声枪响,上校的弟弟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应声仆倒在地,身子压在自己刚刚脱下、还热烘烘的马靴上,皮带搭扣碰在马刺上发出咣当一声。打那以后,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味。

雷薇卡太太再次回到客厅,看见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坐在摇椅上,周身有一种阴沉的气息,这气息令她害怕。

“对主来说,动物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同样值得爱惜。”神父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没想到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寡妇也没往那上面想。自从神父在讲坛上说他看见三次魔鬼以后,雷薇卡太太已经习惯不相信他的话了。她根本不理睬他,两手抓起小鸟,往碗里一浸,拿出来抖了两抖。雷薇卡太太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愣手愣脚地毫不怜惜小鸟的生命,这一切神父都看在眼里。

“您不喜欢小鸟。”神父细声细气地说,口气却十分肯定。

寡妇把眼皮往上一抬,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敌对的神情。

“即使我喜欢过小鸟,”她说,“如今我也讨厌了。平白无故地净撞死在人家家里。”

“已经死了好多只鸟儿了。”神父冷冷地说。可以想见,声音虽然始终如一,却不难听出话里带着不少刺。

“死绝了才好呢。”寡妇说。她厌恶地掐住小鸟,往瓢底下一扔,接着说:“要不是撞坏我的纱窗,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神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硬心肠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把小鸟拿起来,看了看,才知道孱弱的小动物的心跳完全停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东西——屋里的潮味啊,贪婪啊,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尸体上刺鼻的火药味啊——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对一周来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的奇异真相有所觉察。雷薇卡太太瞧着神父手捧死鸟,神色冷峻地离开她家。大批死鸟像骤雨一样跌落在镇上,这件事给了他极大的启示;但《启示录》上是怎么说的,他这个被选中的上帝的使者(他曾在天气凉爽的时候享受过幸福生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神父和往常一样信步朝车站走去。他模模糊糊地觉察到人世间正在发生什么事。但是,他觉得脑袋发木,懵懵懂懂的,又说不清出了什么事。他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尽力回忆《启示录》里讲没讲过鸟类大批死亡的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猛然间,他想到在雷薇卡太太家里耽搁了这么久,恐怕火车早已开过去了。他连忙把脑袋伸向蒙着一层灰尘的破玻璃窗,看了看车站上的钟:差十二分一点。神父回到椅子上,感到憋得慌。这时,他想起今天是礼拜六。他摇着棕榈叶扇,迷失在内心阴郁的迷雾中。法袍上的扣子、靴子上的扣子和紧身哔叽长裤上的扣子勒得他实在恼火。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这一辈子还没有碰上过这么热的天呢。

神父坐在椅子上,解开法袍的领扣,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通红的脸庞。他一时间忧心忡忡地想:莫不是正在酝酿着一场地震吧。他在什么地方读到过这种情况。然而,仰望碧空,万里无云。在蓝莹莹的透明天空中,鸟类神秘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的蔚蓝和澄澈被神父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一时又把死鸟的事忘了个精光。他又想,八成要来一场暴风雨吧。可是,天空是那样明净、岑寂,仿佛是覆盖在另外一个遥远小镇上的苍穹,那里的气候一年到头都凉爽宜人;他甚至觉得仰望天空的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别人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越过用棕榈叶和锈迹斑斑的锌板苫盖的屋顶朝北方眺望,只见一群兀鹫静悄悄地、徐缓地、稳稳当当地栖息在垃圾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