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27页)

一天下午,尽管六月的第一场破坏性大雨倾盆而下,但他仍然坚持这种独自出行的习惯。马在泥泞中滑了一下,跌倒在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明娜·达萨家别墅的门前,他顾不上这种惊慌失措可能暴露自己,竟然恳求起车夫来。

“这儿不能停,求您了!”他对他喊道,“别的什么地方都行,就这儿不行!”

车夫被他催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而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急忙下车,忍受着羞愧,站在残忍的大雨中,直到乘别的车路过的人伸出援手,把他带回了家。他等在那里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仆见他浑身湿透,趟着及膝的泥水跑来跑去,于是给他送来一把雨伞,还请他到露台上去避一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即使在最狂妄的遐想中也从未料到自己能交上这等好运,但那个下午,他宁死也不愿让费尔明娜·达萨看见他那副狼狈的样子。

住在老城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一家每星期日总要步行到大教堂去望八点钟的弥撒,这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宗教习惯,不如说是社交习惯。搬家以后的好几年里,他们仍旧乘马车去大教堂望弥撒,有时还会在公园的粽榈树下和友人聚上一聚。但自从拉曼加区建起了教会事务神学院的礼拜堂,并拥有自己的海滩和墓地后,他们便除了一些极为隆重的场合,不再到大教堂去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这个变化毫不知情,在教区咖啡馆的露台上白等了好几个星期日,目送着三台弥撒的人走得一个不剩。后来,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才改到新教堂去。在最近几年之前,新教堂一直都很流行。他在那里见到了带着孩子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八月的四个星期日他们都准时前来,但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和他们一起。就在其中的一个星期日,他去参观教堂附近新落成的墓地,拉曼加区的居民在那里为自己建造了奢华的坟墓。当他在高大的木棉树下发现那座最讲究的坟墓时,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墓已经建成,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竖立着大理石天使雕像,全家人的墓碑都以金字镌刻而成。自然,其中就有费尔明娜·达萨·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夫人的,紧邻她丈夫的墓碑,上面刻着同一句墓志铭:共眠于上帝的平安中。

那一年的其他时间,费尔明娜·达萨没有出席任何一次市民活动和社交场合,连圣诞节的活动也没有参加,而往年的圣诞节,她和丈夫都是耀眼的主角。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她在一年一度的歌剧节开幕式上也缺席了。幕间休息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意外发现有几个人在不指名地议论她。他们说,有人在去年六月的一天夜里看见她登上了库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船,脸上蒙着黑纱,以免让人看出可耻的疾病正慢慢地吞噬她的生命。有人问,究竟是什么病如此可怕,竟敢侵染这样一位权力显赫的夫人,得到的回答则颇为恶毒:

“像她这样高贵的夫人,得的不可能是别的病,只能是肺结核。”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他家乡的有钱人从不会生小病,一得就是大病。要么是暴亡,而且几乎总是在盛大节日的前夕,往往使得节日的欢欣被葬礼冲掉;要么就是在令人生厌的慢性病中油尽灯枯,而个中内情到头来还是传得人尽皆知。到巴拿马去隐居,几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之举。他们在基督复临派的医院中将自己交给上帝的意愿。那所医院是个巨大的白色棚屋,常年淹没在达连湾史前般的倾盆大雨之中。在那里,病人们忘记了自己已时日无多,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粗麻布窗子的孤独病室里,任谁也说不清那石炭酸的气味代表的是健康还是死亡。康复的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礼物回到家乡,慷慨地分发给众人,急切地为自己的苟延残喘祈求原谅。有人回来时肚子上留下了粗糙的缝合疱痕,就像是用鞋匠的麻绳缝的。他们在前来探望的亲朋面前掀起衬衫,将自己的伤口同那些被过度的幸福窒息而死的人的伤疤进行比较。余生里,他们将反反复复地讲述在三氯甲烷的作用下,他们是如何看见天使降临的。然而,从没有人知道那些没能回来的人都看见了什么,其中最悲惨的又莫过于被遗弃在肺结核区死去的人。他们的死更多是因为雨水的折磨,而非疾病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