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30页)

他明白,饮用水是致命的隐患。然而,单是建一条高架水渠都纯属幻想,因为凡是有能力推动此事的人,都拥有自己的地下雨水池,存着多年积蓄的雨水,被一层厚厚的浮藻覆盖着。当时最值钱的家具之一,便是装水瓮用的精雕细刻的木架柜,里面的石制过滤器日夜不停地把水滴到水瓮里。为了防止有人从汲水的铝罐中喝水,罐子的边缘有一圈锯齿,就像一个滑稽的王冠。在阴暗的陶制水瓮中,水看上去清清凉凉,带着一股树林的余味。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没有被这种过滤的假象蒙蔽,因为他知道,尽管用了那么多防范措施,瓮底却还是孑孓的圣殿。童年时期,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他曾怀着莫名的惊恐观察这些孑孓,因为那时的他和很多人一样,相信它们是精灵,是超自然的生命,它们在水底静止的沉积物中追求少女,也会为了爱情而疯狂报复。小时候,他曾见学校的女老师拉萨拉·孔德因为竟敢对精灵出言不逊,家里的房子被碰得支离破碎。他看见她家的碎玻璃像河水一样流到了街上,还看见铺天盖地的一大堆石头——人们用这些石头朝她家的窗子扔了三天三夜。过了很久他才学到,原来孑孓是蚊子的幼虫。而一经知晓就再也忘不掉了,因为此后他发现不只孑孓,还有很多恶魔都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我们那天真的石制过滤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将阴囊疝气的来源归功于雨水池。城中很多男人都忍受着这种病的折磨,可他们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流露出某种爱国主义的傲慢。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上小学时,总是不可避免地撞见令他胆战心惊的情景:患疝气的人在烈日炎炎的下午,坐在自家门口,用扇子给自己那硕大的睾丸扇风,那睾丸大得简直就像一个趴在两腿间睡着了的孩子。据说,在暴风雨的夜晚,疝气会发出凄楚的鸟叫声,而若在附近点燃一根兀颦的羽毛,它便会绞起来,让人痛得死去活来。然而,没有人为这些倒霉事抱怨,因为有这样一个巨大的阴疝挂在下身,完全可以被视作男人的荣誉,比什么都值得炫耀。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从欧洲回来时,已经非常清楚这种观念绝对是伪科学。但它在当地根深蒂固,很多人甚至反对在雨水池中加入各种矿物质,因为担心这样会使他们失去培养令人骄傲的硕大阴囊的能力。

和水质不净一样,公共市场的卫生状况也一直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感到忧虑。市场位于灵魂湾正对面一片开阔的空地,那些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的帆船就停靠在这个港湾。当时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曾把此地描绘成世界上货物最丰富的市场之一。的确,这里货品充足,种类繁多,热闹非凡,但同时,它或许也是最让人担心的一个市场。由于潮水无规律的涨落,海湾海水一漾一漾地把污水沟排出的垃圾又推回岸上,因此,整个市场就坐落在自己的垃圾堆中。紧邻的屠宰场也把乱七八糟的残澄丢到这里来:剁碎的脑袋,腐烂的内脏,动物的粪便,在阳光下静静地漂浮在一片血沼泽中。为了这些食物,兀鹫常常跟老鼠和狗争抢得无止无休,时而穿梭于挂在棚檐下的索塔文托美味鹿肉和阉鸡之间,时而跃过摆放在席子上的阿尔霍纳春季菜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想改善这里的卫生条件,比如让屠宰场换个地方,再重新建一个有彩色玻璃穹顶的市场,就像他在巴塞罗那看见的那些古老菜市场一样,那里供应的食物干净而漂亮,几乎让人不忍心吃掉。然而,他的那些有声望的朋友们,即便是那些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也只能对这份不切实际的热情抱以同情。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骄傲的出身,歌颂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丰功伟缋、它珍贵的文物、它的英雄主义和它的美,却对时光对它的侵蚀视若无睹。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与他们不同,他对这座城市的爱恋之深,使他能用真实的眼光来看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