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26页)

接下来的一周,他的神志更加恍惚。午休时分,他无望地走过费尔明娜·达萨家,看见她和姑妈正坐在门廊旁的杏树下。此情此景正是在露天再现了那天下午他第一次在缝纫室见到她时的画面:女孩正在教姑妈读书。但没有穿校服的费尔明娜·达萨变了个样,她穿着一件针织长袍,许许多多的摺铍从肩膀处垂下来,就像古希腊女子穿的袍子。她头上戴着新鲜的栀子花编成的花环,看上去就像一位头顶王冠的女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中,断定她们能看见自己。这次他没有假装看书,只是将书打开,眼睛则始终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可她却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起初,他认为她们在杏树下读书只是个偶然变化,或许是因为房子在不断修缮。但接下来的几天,他看出费尔明娜·达萨在三个月的假期里,每天下午的同一时刻都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这种确信给他注入了新的勇气。在他的印象中,她似乎并没有看见过他,他也从没察觉到她有任何感兴趣或者反感的表现。但是,在她的冷漠中闪烁着某种别样的东西,鼓励着他坚持下去。忽然有一天,在一月份的一个下午,姑妈将手中的活计放在椅子上,把侄女独自留在门廊旁边,留在了那散落一地的黄色杏树叶之间。这也许是一次故意安排好的机会,受到这个鲁莽假设的鼓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穿过大街,来到了费尔明娜·达萨面前。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她。他扬着头,坚定地对她说了一句话,这种坚定他半个世纪以后才再次拥有,而且为的是同一个缘由。

“我对您唯一的请求,便是请您收下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他的声音与费尔明娜·达萨期待的不同:口齿清晰,透出一股和他那忧郁的行为方式截然不同的自制力。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刺绣,回答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不能收。”她温暧的声音使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颤抖,低沉的音色令他终生难忘。但他努力让自己站稳,马上又说:“那就去征得他的同意。”接着,他又将命令的语气转为柔声恳求,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但她的决定却像打开了一道门缝,足以让整个世界通过。

“请您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我换椅子的时刻。”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那天,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他看到了与以往同样的场景,只有一处改变:在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进屋的时候,费尔明娜·达萨站起身来,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穿长礼服,扣眼上别着一朵白色山茶花。他穿过街道,站到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费尔明娜·达萨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旱季的一片昏沉中,街上空无一人,风席卷着枯叶。

“把信给我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想把自己那读了太多遍、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情书全都带给她,但后来还是决定只给她一封简明扼要的半页纸的短信。在这半页纸中,他对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那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他把信从长礼服的内兜里掏出来,放到备受煎熬的绣花姑娘眼前。直到这时,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她看见蓝色的信封在他那只因害怕而僵硬的手上颤抖,于是举起绣花绷子,好让他把信放在上面,因为她无法接受让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只鸟儿在杏树的枝叶间抖动了一下身子,于是,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掉在绣花布上。费尔明娜·达萨立刻撤回了绣花绷子,将它藏到椅子后面,以免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到这件事。她第一次抬起她那羞得通红的脸颊,瞥了他一眼。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若无其事地用手举着信,说:“这是个好兆头。”她又第一次用微笑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情。随后,她几乎可以说是把信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折好塞进紧身背心里。他将扣眼上别着的那朵山茶花献给她。她拒绝了:“这是定情之花。”随即,她意识到时间已到,于是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