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铺(第6/12页)

第二天鸡叫,我便爬起来,到那村口去等。远远看见有一人影,我认为是爹,慌忙跑上去,一看却是李爱莲。

“你比我起得还早!”

“我也刚刚才到。”

早晨下了霜。青青的野地里,一片发白。附近的村子里,鸡叫声此起彼伏。我忽然感到有些冷,看到身边的李爱莲,也在打颤。我忙把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她看看我,也没推辞,只是深情地看着我,慢慢将身子贴到了我怀里。我身上一阵发热发紧,想低头吻吻她。但我没有这样做。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忽然,天的尽头,跌跌撞撞走来了一个人影。李爱莲猛然从我怀里挣脱,指着那人影:

“是吗?”

我一看,顿时兴奋起来:“是,是我爹,是他走路的样子。”

于是两个人飞也似地跑。我扬着双臂,边跑边喊:“爹!”

天尽头有一回声:“哎!”

“找到了吗?”

“找到了,小子!”

我高兴得如同疯了,大喊大叫向前扑。后面李爱莲跌倒了,我也不顾。只是向前跑,跑到跌跌撞撞走来的老头跟前。

“找到了?”

“找到了。”

“在哪儿呢?”

“别急,我给你掏出来。”

老头也很兴奋,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李爱莲也跑了上来,看着爹。爹小心解开腰中蓝布,又解开夹袄扣,又解开布衫扣,从心口,掏出一本薄薄的卷毛脏书。我抢过来,书还发热,一看,上边写着“世界地理”。李爱莲又抢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得两耳发红:

“是,是,是《世界地理》!”

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发现,爹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爹!”

爹仍是笑,把脚伸回去:“没啥,没啥。”

李爱莲眼中也涌出了泪:“大伯,难为您了。”

我说:“您都六十五了。”

爹还有些逞能:“没啥,没啥,就是这书现在紧张,不好找,你表哥作难找了一天,才耽搁了工夫,不然我昨天晚上就赶回来了。”

我和李爱莲对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她浑身是土,便问她刚才跌倒摔着了没有。她拉开上衣袖子,胳膊肘上也跌青了一块。但我们都笑了。

这时爹郑重地说:“你表哥说,这本书不好找,是强从人家那里拿来的,最多只能看十天,还得给人家还回去。”

我们也郑重地点点头。

这时爹又说:“你们看吧,要是十天不够,咱不给他送,就说爹不小心,在路上弄丢了。”

我们说:“十天够了,十天够了。”

这时我们都恢复了常态。爹开始用疑问的眼光打量李爱莲。我忙解释:

“这是我的同学,叫李爱莲。”

李爱莲脸登时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同学,同学,你们看吧,你们看吧。”

接着爹爬起身,就要从另一条岔路回家。

我说:“爹,您歇会儿再走吧。”

爹说:“说不定你娘在家早着急了。”

看着爹挪动着两只脚,从另一条路消失,我和李爱莲捧着《世界地理》,又高兴起来,你看看,我看看,一起向回走。并约定,明天一早偷偷到河边集合,一块儿来背《世界地理》。

第二天一早,我拿了书,穿过玉米地,来到那天李爱莲割草的河边。我知道她比我到得早,便想从玉米地悄悄钻出,吓她一跳。但等我扒开玉米棵子,朝河堤上看时,我却呆了,没有再向前迈步,因为我看到了一幅图画。

河堤上,李爱莲坐在那里,样子很安然。她面前的草地上,竖着一个八分钱的小圆镜子。她看着那镜子,用一把断齿的化学梳子在慢慢梳头。她梳得很小心,很慢,很仔细。东边天上有朝霞,是红的,红红的光,在她脸的一侧,打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