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保润的春天 捞人(第3/5页)

儿子出事以来,粟宝珍很少出现在白天的大街上。不过是半个多月的光景,这女人以往清秀的容颜已经变老,头发也飘出了几绺白色,有什么不幸,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她的哭泣,其实是小声的呜咽,并没有引起别人同情的用意。从香椿树街的东头到西侧,很多人认出了她,一颗恻隐之心被她的泪脸照得发烫,很多人过去拉扯她,想去劝慰她,可惜粟宝珍不领情,她的悲伤不容侵犯,她一边呜咽,一边还反问那些好心人,谁在哭?我哭了吗?有什么好哭的?

路过石码头,粟宝珍忽然站住了,她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敌人的身影,红肿的眼睛里放出一道尖锐的光芒,所以,她真的不哭了。石码头的空地上聚集着一群业余文艺演出的积极分子,多为香椿树街的各界妇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服装统一,形体一致,他们手持玫瑰红的大羽扇,正在居委会戴阿姨的指挥下排演团体操。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十几把羽扇有序摇摆,整齐的波浪形队伍忽然变了形,谁也没有料到粟宝珍会闯进来,她一把抢过戴阿姨手里的电喇叭,对着电喇叭吹了一口气,嘴里一迭声地喊起来,各位街坊邻居,我给大家汇报一下我家保润的冤案,是大冤案!保润没做什么坏事,他被人栽赃了,他是代人受过啊!

排演队伍里一片哗然。粟宝珍嗓音嘶哑而激愤,一阵哽咽之后便语不成声,戴阿姨想趁机夺回电喇叭,被粗鲁地推开了。粟宝珍说,戴阿姨你别急,让我冷静一下,再汇报一句话就走。她果然冷静了一些,那一句话却难以概括出来。大家观察她的眼神,很快发现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目光像一把匕首飞向排演队伍中的邵兰英,柳生他妈,我先要向你汇报,我儿子要判刑了,起码十二年,弄不好是无期,你们一家人高兴了吧?高兴了吧?

大家恍然大悟,脑袋都转向了邵兰英。邵兰英是见过世面的人,遇到如此窘境,一点也不慌张,她缓缓收起了手里的羽扇,不卑不亢地说,保润他妈,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跟你无怨无仇,论年纪你儿子是小辈,我是长辈,他判刑坐牢,我为什么要高兴?

这会儿你还能装糊涂,我佩服你!自家儿子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没事了,别人家孩子替他去坐牢,你怎么不高兴?粟宝珍悲怆的声音和呼吸一起被电喇叭放大了,听起来有点刺耳,我家保润做了柳生的炮灰呀,别人不明真相,你心里不清楚?你还说你不高兴?你不高兴还在这儿扭秧歌?你在这儿扭啊扭啊,就不怕闪了你的腰?

我扭秧歌关你什么事呢?不要以为你拿着电喇叭就代表中央了,乱喊乱叫有什么用?邵兰英面露厌恶之色,说话依然慢条斯理,保润他妈,我一直以为你是懂道理的人,这会儿怎么就不讲理了呢?谁该坐牢谁该自由,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人家女孩子是受害者,受害者说了才算,对不对?

此话说到了要害,电喇叭沉默了一下,突然传来粟宝珍凄厉的嘶喊,谁说了都不算,人民币说了算,后门说了算,你们家钱多,后门多,关系多,你们把人家女孩子买通啦!

排演团体操的妇女们都用羽扇遮脸,交头接耳,大多数人听闻柳生和保润是同案犯,谁是真正的主犯,谁是受冤的从犯,他们一时都不敢表态,至于粟宝珍和邵兰英作为母亲的表现,他们是有资格判断的,大家普遍欣赏邵兰英的风度,觉得粟宝珍实在太过分了。戴阿姨过去抢夺她的电喇叭,嘴里劝阻道,保润他妈,你心情不好我们都懂,但是也不能占着电喇叭这么喊下去,我们还要排演,时间很紧,五一节的花车游行,我们香椿树街也要上节目,这是政治任务,耽误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