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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称草书得气于怀素的《自叙帖》。有一次他在几个朋友前执笔挥毫,受到称赞,但其中一位朋友客气地批评说:“你如果能够真的见到怀素《自叙帖》真迹,一定更有所得。”黄庭坚一听心里不痛快,但后来果然见到了《自叙帖》,“纵观不已,顿觉超异”,才知道当初那位朋友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虽然有了这次心理转折,但我们还是没有在他以后的草书中看到太多怀素的风貌。明代画家沈周把他也奉为“草圣”,那就失去分寸了。哪有那么多“圣”?

在宋代,真正把书法写好了的是米芾。书界所说的“米南宫”、“米襄阳”、“米元章”、“米颠”、“米痴”,都是他。

少有这样一位书法家,把王羲之、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全都认认真真地学了一遍,而且都学得相当熟练。然后,所有的“古法”全都成了自己的手法,刷、刷、刷地书写出来。那些笔法都很眼熟,但又无法确定是谁的“古法”,它们被交相取用,又被交相破格,成就了一个全能而又峭拔的他。

我本人在学书法过程中,曾从米芾那里获得过不少跳荡的愉悦感、多变的丰裕感、灵动的造型感。但在趋近多年后才发现,他所展现的,更多的是书法之“术”,而不是书法之“道”,因此反而又倒逆到他的源头上去了。

不错,在正峰、侧峰、藏峰、露峰的自然流转上,在正反偏侧、长短粗细的迅捷调度上,米芾简直无与伦比。但是时间一久,我们就像面对一个出神入化的工艺奇才,而不是面对一种出自肺腑的生命文化。

米芾对自己摹习长久的唐代书法前辈有相当严厉的批评,例如说欧阳询“寒俭无精神”,说虞世南“神宇虽清,而体气疲苶”,等等,这当然是后代的权力。他认为唐代的毛病是过于遵“法”,因此他要用晋代之“韵”来攻,这倒很有见地。遗憾的是,他在晋“韵”、唐“法”之后,又提出了自己的所谓宋“意”,却有点不知所云了。他的“意”包括意趣、色调、气骨、精神等等,范围很大,内容很泛,交叠很多,如果把这一切都一起打包,命名为宋“意”,与晋“韵”、唐“法”相提并论,在理论上实在有点混乱,而且对晋、唐也失之片面。

实践家一玩理论,常常会陷入这种云遮雾罩的谷地。如果理论家再跟着闹,那就更混乱了。

米芾的书法,多为行草。我最喜欢的,一是《蜀素帖》,二是《苕溪诗卷》。此外,《多景楼帖》、《研山铭》也不错。

宋四家最后一位是蔡襄。但也有人说,他应该排在第一位。苏东坡本人也这么说过,有自谦之嫌,姑且不论;而明代学者盛时泰的看法更有一种鸟瞰式的比较:

宋世称能书者,四家独盛。然四家之中,苏蕴藉,黄流丽,米峭拔,皆令人敛衽,而蔡公又独以深厚居其上。

(《苍润轩碑跋》)

可以相信蔡襄是“深厚”的,晋、唐皆通,行、草并善,而且也体现了自己的特色。但是,文化大河需要的,是流动,是波浪,是潮声,是曲折,是晨曦晚霞中的飞雁和归舟,是风雨交加时的呐喊和搏斗,而不是仅仅在何处有一个河床最深的静潭。

蔡襄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自己的生命强光。看他的书法,可以点头,却不会惊叹。这种现象,在古今中外文化史上所在多有。因此,我还是把他放在宋书第四位。

蔡襄的字帖中,他自己得意的《山居帖》我评价不高。倒是《别已经年帖》和《离都帖》,都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