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钢琴师

当一个人在某一刻抬起头的时候就会……就会望见她。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怪事。我是说,在海船上,有超过一千多号人,在惊涛骇浪之中,在移民之中,在怪诞的人群之中,我们中,却总会有一个人,就一个人,首先望见她。也许他只是在那里吃着什么,或是散步,抑或只是伫立在舰桥上……只是要在那里紧紧裤腰带,刹那间抬起头,向汪洋中一瞥,就看见了她。于是,他会定在那里,定在他站的地方,思绪万千。每次总是这样,我可以发誓。然后转向我们,向着这艘海轮,向所有人,(悠长地)呼喊出:“美——洲——”他会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进入了一张照片。那副神情,仿佛美洲是他造出来的一样。也许是某个夜晚,周日或是下班以后,是他那个做刷墙工的小舅子帮了他的忙。他真是个好人,本想谢谢他来着。牵手之间,美洲就造出来了……

第一个望见美洲的人。每只船上都有这样一个人。可别以为这是件偶然的事,不是。也不是因果报应的问题,那是命运。那一刻,在这些人的生命中早就烙上了印记。当他们尚在孩提的时候,你就可以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得出来,只要你用心看,就可以看见她——美洲,已经从那里呼之欲出,在能感知的神经与血管中滑动,直至脑颅与喉舌,那声呼喊顶到了后面(叫喊出):“美——洲——”一切就包藏在孩童的眼神里,美洲的一切。

包藏并等待着。

这些都是丹尼·布德曼·一九〇〇——这位海上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师教给我的。在人们的眼中,可以看见那些他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已经看到的。他就是这样说的:那些即将看到的。

美洲,我见得多了。在我六年的船上生涯中,每年都会在美洲和欧洲之间的大洋上穿梭五六次,下船的时候,在厕所里都尿不直了。当他早已平静,而你,你却在摇晃。从船上还可以下得来,而要跳出海洋却……当我踏上它时,我十岁。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吹小号。所以当“弗吉尼亚人号”快轮在岸边招募人手的时候,我去排了队。我和我的小号。一九二七年一月。“我们已经有人了,”船上的某人说。我知道,却独自吹起小号来。他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吹完之前,他一直沉默,尔后才问:

——刚才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一亮。

——当你也不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爵士乐。

他嘴边挂着一丝怪异的神情,也许是一丝微笑,那里有一颗金牙,居于正中,有点放在橱窗中向人们展示一下的意思。

——上边的人为这音乐疯狂。

他指的是在船上。而那种微笑,意味着他们接受我了。

我们每天演奏三四次。首先是为了头等舱的有钱人,而后是二等舱,有时候也去贫苦的移民那里演奏一下,但不穿礼服,很随便。有时候他们和着我们,也弹上一阵。我们吹奏是因为海洋太大了,让人生畏;我们吹奏也是为了让人们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他们在哪里,忘记自己是谁;我们吹奏还是为了让大伙跳舞,因为在跳舞的时候,你不但死不了,而且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我们吹“ragtime”。在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上帝就会和着这种音乐跳舞。

能和着这种音乐起舞的上帝,一定是黑人。

(演员下台,Dixie音乐起,轻快中有几分诙谐。演员穿上幽雅的船员爵士乐服重新上台,从这一刻起,表演时仿佛台上有一支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