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箱(第2/14页)

三枝庄吉是日本近代文学的异类作家,这是他小说宣传用的固定说法,然而就我所知,他是日本唯一一个只会写小说,其他一窍不通的作家。

他的小说好比一种诗,令他的创作活动得以运作的根是诗魂,因此他是一个除了苦思冥想、贫穷、流浪以外没有任何赚钱才能的无能之人。然而你要是以为他不通晓人性,那你就错了。他把人类洞察得深刻而又精确,因此,他虽然活得很梦幻,却比世上的普通人都实际,都现实。他花钱大手大脚,本质上却是吝啬的,也就是说,他生来就具备一种人的执念——比节俭力行的世人更心疼钱,心疼东西。不过,他有守财奴的执念,却花钱如流水。为什么说近代文人是实际的现实主义者,那是因为他们通晓人性,因为通晓人性,所以也通晓自身,“知晓”人类的执念执迷,也就说明自身“拥有”这些东西。因此,如果人类是复杂又执着不舍的生物,那么近代文人也都是复杂又执着不舍的生物,然而他们同时也花钱如流水,经营着像梦游一样的梦幻人生。

总的来说,像我们这种穷困文人,偶尔兜里有点钱就会想赶紧把钱花掉。若是多达三个文人聚在一起喝酒,各自兜里都有钱,一到结账的时候,肯定是最穷的那个争着抢着要第一个掏钱。鄙人就总这样,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地说着“别别,今天这钱怎么着都得我掏”,所以就遭了报应,一摸兜里钱不够。等到自己手足无措垂头丧气像是哪儿还装着钱似的把兜里摸个遍的时候,本就有钱的文人就会十分安静而缓慢地从怀里掏出厚重饱满的钱包。三枝庄吉这伙人也不例外,他们总急着抢先掏出自己的钱包。然而,这伙人却比谁都了解贫穷的不易,钱财的珍贵。所以这伙人钱包里的那些钱就跟长了脚似的,争先恐后跑得飞快,真可谓天不遂人愿。每逢天一亮就开始后悔,一旦老婆问“没有米饭也没有萝卜根,今天吃什么呀”,就双眼发光狠狠瞪着自家老婆,好像老婆才是诅咒自己的恶魔,然后蒙上被子,抱着胳膊,把脸别过去。

庄吉来来回回搬了很多次家。长的半年,短的三个月,因为付不起酒馆、米店、房租的钱,他最害怕印字袢缠[2],因为害得他来来回回在东京各地跑来跑去的那点欠款基本都是穿着印字袢缠的大叔和小哥来讨要的,而且这些人还骑着自行车。那些骑着自行车,“乘风破浪”般向他冲来的印字袢缠就成了他恐怖的种子,因此他乘上汽车,一路冲向目的地,到了地方,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地让该地的主人帮他付车钱,人生所到之处都不得不使劲儿卑躬屈膝,而且还很费钱。有钱人没必要坐汽车。

他老婆跟他的贫穷正相配。他老婆以贫为友取乐,虽然绝不是发自真心喜欢贫穷,但自然而然也就习惯了。这是为了庄吉的小说。

他小说的主角总是他自己。他写自己的生活。然而他在小说中写的不是他现实的生活,而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他希望中的生活。不过,他不能写“想变成有钱人”这类做梦都不会有的空谈。因为作家是各自人生最精确的预言家,所以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有这种“不再贫穷”的空想,艺术不允许这种空想。在他的小说里,他总是贫穷的。四处搬家,甚至连夜逃跑,甚至在别人家吃白食,在鬼泪村[3]、风祭村这种地方,藏进自酿酒店的酒窖里,成功举办夜半酒宴或是不成功,跟收债人交好,甚至跟十恶不赦、顽固无情的大叔一战,使对方大吃一惊或是被对方吓了一跳,他的老婆总是欢欢喜喜站在第一线,揶揄自家没出息没能耐的死鬼,自己却吹着口哨在山林原野中闲逛,在小溪边梳头,在流水中浸润双足,心无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