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5/18页)

克子的学费是被禁止用来补充生活费的,包括亮作那份。信子也一直严守着这条禁令,可是战争愈演愈烈,姨姥姥开始给克子送粮食,虽然亮作很少从生活费方面得到好处,但配给的粮食丰富了许多,亮作也就受到了间接的恩惠。

母亲和女儿一到晚上就开始收拾逃难的行李。行李当然是要送到姨姥姥那边去。当然亮作的东西是完全排除在这堆行李之外的。

就算把她们的东西送走了,厨具和茶几原本也是属于亮作的东西,因此并没有影响到三个人的生活。

两人并没有劝亮作收拾行李。因为这会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不便,所以哪怕亮作的东西全都灰飞烟灭也没什么可惜的。

两人的行李一送走,房间看上去就宽敞了许多。受了眼前场景的刺激,亮作也开始考虑逃难了。他想,至少把书保留下来,他这辈子就只有这么点足迹了。一想到书会被烧掉,就痛苦得好像自己被烧了似的。

这二十多年来,亮作用微薄的薪水一点点囤下的藏书已经有两千来册了。

“我说信子啊,我能不能只把这些书寄放在姨姥姥家呢?”

信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你说什么呢。你真是,唉,不要脸,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我倒想拜托B-29[4]只把你这些书烧个精光呢。你也想想看吧。我为了这些书,这辈子几乎白活了,我都数不清自己哭了多少回了。你居然,唉,居然没有烧掉这些废书的心思。让别人哭得要死,不但一分钱好处没捞到,还成了别人的笑柄。这每一本书都盖着‘你是低能’的印记,亏你还能每天心平气和地看着这些证明你低能的证据,真是不可思议呀。我不知道你智商是有多低。总之我跟克子能活下来,都多亏了姨姥姥。不然的话,我们母女俩就要为书一起送命了。”

这些都是信子的真心话。对克子而言,这通抱怨早就听过无数遍了,自己生下来就好像为了听这抱怨似的,也早就厌烦透顶了。信子的语气很激动,然而在克子听来却是过时的车轱辘话,勾不起她任何兴趣。

“爸,你要逃去哪儿?”克子问道。

没有讽刺的意思。因为父亲不可能跟自己往同一个地方逃难,而且克子也深信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才这么问。只是对父亲会去哪儿逃难有点兴趣而已。

“你有可以逃难的地方吗?”信子继续攻击道。

亮作缩了缩脖子,脸上浮现出困惑而又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哪里都没必要去吧。皇军差不多该开始整体反击了,没准现在就已经开始了。让敌人用物资建一个半永久性的机场,我们再把机场夺回来。虽说会花点工夫,但要想节约物资就必须这么做,作战都在按计划进行。”

日本的反击也是亮作的反击。他的脸上现出那么一点点得意的光彩。这是他能实施的唯一且执拗的反击,是他的报复。

克子对这种孩子气的报复不感兴趣。

“那,你不逃难?”克子只追求自己感兴趣的事。

“因为没有地方可逃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死要面子。”

“有什么关系嘛,我就是想问问。”

“光问问就很不识趣了。”

“可是人家想问嘛。”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是要托人保管这些书吗?谁能帮他保管这堆毫无用处的废物呀,你说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亮作从龟壳中探出头。

“人需要梦想,没有梦想就活不下去。哪怕知道分文不值,也要把希望寄托在梦想上活下去,你们是不会懂的。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就又能跟书在一起生活了。时代会变,可能我这种老书生也会通过考试,在新时代东山再起。虽然很傻很荒唐,关键还是要把希望寄托在梦想上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