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面冠者[1]

有这样一个傲岸不逊的男人,无论让他看什么小说,他只看开头的两三行,然后就像早已了然于胸似的,哂笑着把书丢在一边。一个俄国诗人曾这样说过:“究竟是何人?不然的话,就只是个模仿师。我很担心,原来是一个无形的幽灵。一个披着哈罗德斗篷的莫斯科女孩。原来是源自他人的习惯。这是流行语词典吗?那么,不是在说用双关语写的诗吧?”总之,或许就是这么回事。这个男人很后悔自己读了太多的诗和小说。据说这个人在思考的时候也要斟词酌句,常常在心里把自己称作“他”。在喝醉酒、几乎失去了自我的时候,若是遭人痛打,他也会镇静地引用梅什金公爵的话说:“你不要后悔。”那么失恋时又会怎么说呢?那种时候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在心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你沉默她叫你的名字,你靠近她就逃走。”这不是梅里美彬彬有礼的述怀吗?晚上,从钻进被窝直到入睡,他总是被还未写出的杰作的妄想所折磨。每当那时他都低声吼叫:“放开我!”这正是艺术家的告白。那么,当一个人无所事事、两眼发呆时又会怎样呢?他会用嘴写出一句独白:“Nevermore”。

这种如同从文学的粪便中生出的男人如果写小说的话,到底会写出什么东西来呢?首先所能想到的是,他是肯定写不出小说的。写完一行又擦掉,不,恐怕连一行也写不了。他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在拿笔之前,就已经在琢磨小说的结尾了。一般来说,他在晚上钻进被窝以后,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嘿嘿冷笑,再不就咳嗽两声,嘴里叨叨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到将近天亮就想好了一个短篇,并自认为是一篇杰作。随后他还要把文章的开头部分换来换去,反复推敲文字的连接,慢慢玩味心中的杰作。本来到此就可以睡了,可是根据他以前的经验从来没有这么顺利过,所以他还要试着对这个短篇做一番评论。比如,某某人用这样的言词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某某人并未理解作品,却找出某一点缺陷借以显示自己的慧眼。可是其本人却另有看法。其实,这个男人已经归纳出对于自己作品恐怕是最中肯的评论。当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个作品的唯一污点时,他的杰作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眨起了眼睛,同时望着从防雨窗的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线,表情有些呆滞。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这并未正确地回答问题。问题是,写出来会怎么样。如果他拍着胸脯说“就在这里”的话,倒是显得格外自信,可是对于听者看来,这不过是一个性质恶劣的玩笑。更何况这个男人是扁胸脯,生来胸脯就像被压扁了似的十分难看,所以他越是拼命强调杰作就在自己的胸中,就越让人觉得他腹中空空。由此看来,判断他一行也写不出来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们假设他能写出来。为了便于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不妨随便设定几个迫使他不得不写小说的具体环境。比如说,他在学校考试经常不及格,现在老家的人背后都戏称他为“宝贝”,今年这一年如果不能毕业,他家考虑到在亲戚们面前的面子会停止寄钱。另外,假如他今年这一年不但不能毕业,而且原本也没打算毕业的话,那又会怎样?为使问题变得简单,我们假设他现在不是独身。四五年前他成了家,而且妻子是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因为结婚,他遭到了除姑母以外所有亲人的抛弃,就算是有一些平凡的浪漫吧。处于这种境地的他为了应付即将面对的自食其力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写小说了。不过,这样有些唐突,甚至有些粗暴。为了生活,未必就一定要写小说,送牛奶不也挺好吗?但是,要反驳也很容易——骑虎难下,这一句就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