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胡琴的乡下人(第2/4页)

化雪天冷得厉害。都说霜前冷,雪后寒。卖琴人的肚子饿得旋转起来。卖琴人这辈子就栽在饿上头。那一年冬天草班船冻在了鲤鱼河上,离楚水城还有八九十里水路。他们的日子和河面上结实的冰光一样绝望。花旦桃子说,饱吹,饿唱,五指仙,你陪我溜溜嗓子。五指仙原先准备上岸的,正找不到路,桃子站在青白色的冰面上,指着阳光下通体透亮的河面远处说,这不就是路?他们踩着冰面一气走了老大一会儿,桃子的前额与鼻尖渗出了汗芽。五指仙说,这么冷,你怎么出汗了?桃子说,热死花脸,冻死花旦,冻惯了,焐着自然热。桃子说话时两只手保持着舞台动态,十只白细的指尖兰草一样舒展葳蕤,在胸前娇媚百态。五指仙从来没这么靠近这么逼真地端详桃子的手。看完了五指仙就饿得厉害。饿的感觉很怪,它伴随着另一种欲望翩翩起舞。那种欲望上下蹿动,一刻儿就大汗淋漓了。桃子眯着眼说,你怎么也出汗了?五指仙说,我饿。桃子笑起来,用手背捂着嘴,只留下一只小拇指,意义不明地翘在那儿,仪态万方。桃子伸出另一只手,说,给,给你啃。后来的事就没了方寸。他们上了岸,在雪地上拼命。雪压得格格响。大片大片的冰光烧成刺眼的青白色火焰。

开了春事情顺理成章地败露了。桃子倒在了戏台上。桃子歪倒时嘴里正念着一句韵腔。桃子喘着气说,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这时的桃子就栽了下去。桃子倒在竹台上四下一片嘘声。桃子平静地睁开眼,和戏场里的五指仙对视了。五指仙的脑子里轰地就一下,结实的冰无声地消解了,他就掉进了水里去。五指仙站起身,用一句戏文结束了自己五只指头的仙道生涯。五指仙说:“此生休矣。”

卖琴人走上大街。大街是以民族领袖的字号命名的,由南朝北。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是年终的热烈气味。这样的气味大异于乡野,如变戏法的人手里的鸽子或猫,说不出来处。拥挤的人行色匆匆,为节前贸易而兴高采烈。广告牌上有些残雪,画中的裸女在严寒之中面如春风,为商业宣传尽忠尽孝。但卖琴人的胡琴贸易没有进展。五指仙对器乐行情显然缺乏基础性认识。城市的概念是卡拉OK,KTV,MTV;城市记忆对胡琴早就失却了怀旧。他的马尾弓也敷了太多的松香,声音出得过于干涩,听出了颗粒,过于沧桑难以唤醒城里人的疲惫听觉。城里人的听觉钙化了,需要平滑和湿润去滋补。胡琴对城市的听觉雪上加霜,城市拒绝胡琴交易合情合理合逻辑。

以民族领袖的字号命名的大街在烤羊肉摊点到了终点。也就是说,羊肉的膻腥之中民族领袖的大街完成了与另一条商业大街的对接。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卖琴人目睹了奥迪牌轿车制造的车祸,即奥迪牌车祸。卖琴人看到黑色车拐弯后推倒了一位老年妇女,随后碾了过去,司机出于同情把黑色轿车倒了回去,车轮把老年妇女的内脏和许多液体吐了出来。卖琴人注意到妇女的表情在地上很平静,像新闻的叙事口吻。妇女不停地眨巴眼睛,侧过头看自己的内脏。随后妇女认真地研究车轮和车轮上血红色的“人”字齿印。卖琴人觉得妇女完全是一位旁观者,当事人只是尸体。这样的感觉靠不住。卖琴人呆站了一会儿掉头就走。大街如故。城里人对一切惊变失去了兴趣,他们的激情在年终贸易,即买与卖。死亡因为失去了买与卖的可能,在大街的交叉处变得味同嚼蜡。这时候尸体旁的鲜血红艳艳地蜿蜒开来,在冬天的水泥地上汹涌着热气,呈“之”字形吃力地爬行。血流上了积雪,雪白的积雪在血的入口处化开了一个黑色窟窿。卖琴人没有看见这个色彩变化。他的背影忽视了这一细节。卖琴人的耳朵里充满了汽车喇叭声,想象不出这样的声音是怎么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