枸杞子(第2/4页)

父亲对勘探队长说,你们随便打,除了大闺女的床沿,你们哪里打洞都行。

大哥偷了手电往北京家匆匆而去。大哥一定拿手电讨好那个小骚货去了。北京是学校里作文写得最好的美人。她曾在一篇作文里给自己插上两只翅膀,用一天的时间飞遍祖国长城内外与大江南北。要不这样,她也不敢让人们喊她北京的。那时候我们时兴用各大城市为女孩子起名,北京的双眼皮与大酒窝,为她赢得了首都这个光芒四射的名字。村里大部分男孩都喜欢北京。他们要不喜欢她是不可能的,但北京并不喜欢他们。她常用狐狸一样的目光等距离地打量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子。这种目光令人激动,让人伤心绝望。她就那样用狐狸一样的目光正视你,让你的青春期杂乱无章。

大哥从北京家回来时一脸灰。可以想象到北京见到手电后无动于衷的冷漠模样。

那个晚上全村人都看到了大哥丢人现眼,他拿了父亲的手电爬到北京家的院墙上头,如一只猫,弓着腰四处寻腥。他把手电打开来,对着天空,天空给照出了一个大窟窿。大哥的这次荒谬举动给了人们关于夜的全新认识,夜是没尽头的,黑暗一开始就比光更加遥远。山羊胡子老爹甚至说,夜和日子一样深,再长的光都不能从这头穿照到那头。山羊胡子老爹的话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一般性的看法是,夜里的空间被折叠好了,存放在手电里头,只要开关一不小心,空间就顺着光亮十分形象地延展开来。大哥是被父亲吆喝下来的,下地时大哥崴了脚踝。大家都看见了大哥的狼狈样,只有北京例外。北京这刻儿不知道在哪里,漂亮的女孩到了夜里就像鱼,你不知道她们会游到哪里去。

民间想象力的发达总是与村落的未来有关。父亲的手电顿时给忽略了。人们一次又一次规划起电气化时代。父亲说,到那时水里也装上了电灯,人只要站在岸上就能看见王八泥鳅与水婆子。父亲设想到那时,每一条河都是透明的,我们看鱼就像玉帝老儿在天上看我们那样。总之,科学能使每一个人都变成神仙。

而勘探队的勘探进程完全是现实主义的。他们不慌不忙地打眼,贮药,点火,起爆。河里的鱼全给震昏了,它们把腹部浮出水面,在水面上漂了一层。勘探队长整日待在井口,面对地下蹿出来的黄泥汤忧心忡忡。他希望能告诉我们石油就在脚底下,挖田鼠那样动几锹,石油自己就跳出来了。大肚子队长有点担心找不出油来。“亲爱的同志”们一般是不会接受没有结果的科学的。那些队员似乎早就疲沓了,日午时分倒在树荫底下午眠。他们的黄色头盔罩在脸上,成了呼噜的音箱。这样的时刻,父亲和他的乡亲们认真地卧在井口,看黑洞洞的井底。有人提议说,用手电照照。父亲回家拿来了手电,照下去,一无所有。这样的感受在盛夏里显得阴森,父亲对着井口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有人问,下面科学吗?父亲默然不语。父亲把科学和希望全闭在了嘴巴里,而他的嘴巴仅仅补充了三个喷嚏。随后太阳金灿灿,枸杞子红艳艳。勘探队长的大肚子在午眠中呼吸,一上一下,像死去的鱼随波逐流。

这样的午后大哥显得焦虑。他的神态被北京弄得如一颗麦穗,隐藏着多种结果与芒刺。大哥的步行动态显得疲惫不堪,歪着头,又憔悴又空洞。大哥是唯一生存在石油神话外部的独行客。无数下午一个又一个向他袭来,熬不过去。他对北京的单恋行进在他的青春期,数不尽的红枸杞在他的胸中铺天盖地,而北京依然站在柔桑或柳树下面,均匀地撒播狐狸一样的目光,没有表情。有一种充满爱意的冷若冰霜,也可以这么说,有一种神似蜜意的铁石心肠。天下所有的美人中,只有北京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修炼而就的,概括起来说,是与生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