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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得波澜不惊,没有明显的情绪流露。

他缓缓地向床边的博莱特踱过步来,直到同他面对面才站定。他那双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得出奇,虹膜周围颜色要更黯淡些,目光中一丝感情也没有,就连苍白的面庞也缄口不言。博莱特暗想,此人身体紧绷,似乎用手指一碰他,就会发出琴弦的声音一样。

可就在一瞬间,绷紧的“琴弦”却突然松了下来。

他先是站着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博莱特的脸庞,然后自己整个脸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他们没告诉过你吗?”他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准备誓死不认你这个帕特里克呢。可现在亲眼看到了你,我要收回刚才说过的那些话了。你的确是帕特里克,千真万确!”他说完又伸出了自己的手,“欢迎回家!”

两人身后寂静无声的气氛荡然无存,大家争先恐后地前来致意,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其中,有相互贺喜的声音,有觥筹交错的声音,也有欢声和笑语。就连刚刚因为没有人听她弹琴的露丝,也一甩失望之情,苦口婆心地说尽了好话,才勉强又多分了些雪利酒——平常两姊妹喝酒是只限于“浅尝辄止”的。

而博莱特则一边喝酒,一边庆幸着艰难时刻终于结束。可他心里还在犯嘀咕:西蒙怎么就软下来了呢?

西蒙当初是怎么想的?他在担心些什么?

既然他一口咬定博莱特不是帕特里克,这难道只是一种让自己免于失望而做的违心防备吗?他有没有对自己说:“我先坚持认为帕特里克已死,这样的话,如果回来的不是真的帕特里克,我也就无须失望懊丧了?”还是方才一见面,西蒙就打心底认可了这个人就是帕特里克,接着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可复加的解脱感了呢?

看着又不像。

博莱特看着这个谈笑风生的西蒙,一时间成了丈二和尚。就在几分钟之前,西蒙的态度似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终于愿意接受现实,看上去也蜕变成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了。活脱脱就像是刹那间完全释然的表现——如同正准备从容应付最糟糕的情况时,忽然就不明不白地得了救一样。不差毫分。

那他又为何会有这样一种获救感呢?

无奈,他带着这份小小的疑惑上了餐桌。此刻,他不得不把这个问题抛诸脑后,专心回答阿什比家七嘴八舌的疑问。

“你过关啦!”他心中的声音窃喜道,“你过关啦!你都上了阿什比家的餐桌啦!瞧他们一个个都高兴死啦!”

好吧,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简心里向着西蒙,在大家伙聊得热火朝天时,她却坐在一边,宛如一隅绿洲,沉默不语。可以想见,西蒙本人也谈不上真的高兴。而碧则是完全心无芥蒂,容光焕发地说说笑笑。埃莉诺起初只是礼貌地交谈几句,到后来也愈发上了兴头。

“科曼奇族[3]用的马辔还挺复杂的,对吧?”

“没有,那只是个口塞罢了。把绳子套在马嘴上,有点类似于马嚼子。当你牵马的时候最适合用这种马辔了,这样马儿才会听话地跟着你,不必生拉硬拽。”

露丝没再计较博莱特对她外表的忽略,转而缠着他大献殷勤;她也是唯一一个叫他“帕特里克”的人。

随着午餐的进展,这个称谓变得愈发刺耳起来:其他人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叫这个名字,但是露丝却不依不饶地喊着“帕特里克”这、“帕特里克”那,借此博得他的注意力。可帕特里克私心里希望他唯一的“追随者”是简而不是露丝。如果他能有一个妹妹,他也希望是个像简一样的妹妹。可简恰恰躲闪着他注视的目光,这让他有些不悦。当然,他也有些心虚,没法儿平心静气地对视她的双眼,正像他不敢直视她身后那些肖像画里人的眼睛一样。餐厅里挂满了肖像画,简背后是威廉·阿什比七世的画像,此人身着韦斯托弗式戎装,据说曾经抗击过拿破仑一世的入侵。曾几何时,博莱特坐在皇家植物园的宝塔底下,研究过这些画像,而每当他抬起头与威廉·阿什比七世的目光相遇,他就止不住冒出一个荒诞不羁的念头——好像威廉早就猜出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