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节

我现在一个人在厨房里,心惊肉跳地享受这一刹那的自由。因为这自由随时会被剥夺。仿佛和情人生离死别之前,等待机场的登机广播那样心惊肉跳。一个人终于结束了我的自由。小纳粹。Hi,他说。

我得马上出去。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将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气,好情绪。我和他瞎搭了两句话就向厨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纳粹真是个很累人的人。这得多自信、多张狂的人,才敢制造这种窄路相逢的对峙?他还真自信,把面孔摆在我目光的焦点里,决不躲开。

其实姐妹两中间,我更欣赏姐姐。他说。

我做出一个“你有病”的表情,笑起来。让他明白不是他在调戏我,而是我随时会调戏他。我在他眼前,扎出情场老女人的架式。

真的。我第一次见你,就想,什么时候我一定把这句话告诉你。

什么话?

我刚说的那句话。

你小子当心一点。

当心你翻舌?你要我现在自己去告诉她吗?她不会吃你醋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顾客想进一步拓展我对他们的服务,我就这样哈哈大笑。

有什么值得你笑的?小纳粹问。自信垮了一半。

就你?也配吴川为你吃醋?

过了好几秒钟,他低声说,满足了──戳伤一份真心就让你那么满足?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吗?我问他。

他莫名其妙。

我免费给你按摩。我说。

他害怕起来,转身逃了。小东西,以为自己多么复杂、病态,吴川的纯洁让他不得施展。纯洁是缺陷,他可以帮忙让吴川弥补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对我的复杂、病态,才没了那份屈才感。他虽然不是个玩艺儿,蠢是不蠢的,至少预感我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不可见人之处。他也许多情,但足够阴暗。

我把吴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帮我打扫狼籍。我在第二间卧室里铺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扑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弹。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岁。吸毒、做爱都经历了,还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欢,心里一阵不适。人们管这种不适叫作“柔情”。

以后你想来就来,这床就是你的了。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串钥匙,喏,这是楼下大门的,这是公寓的。

这床以前是谁的?

空的。

那干嘛摆张床?

我有第六感呗。

第六感觉告诉你我会考上芝加哥的大学?

我一直留着这张床,因为它很适合你。

这种话让我们难为情。比较夸张。恋人之间用来调动、催化激情的。这床是前面房主女儿的,我买下公寓它已经在这屋里。茹比把它叫作“茹比的床”。我在发现茹比的性倾向之后从不冒风险让她过夜,栓上门也不行。茹比说她要找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在我阳台下唱小夜曲,这样我会把门钥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们都逗得起,关系建立在相互间的幻灭上。我却生怕吴川对姊妹关系幻灭。

她说她要洗个澡,我替她准备好毛巾。五分钟后她在浴室里喊我,姐,拜托帮我拿样东西!什么东西?我自己的洗发露,在我背包里!我的头发让染料烧坏了,得用专门的洗发露。

她的包是一个大杂货铺,从鱿鱼干到长统袜到书、本、文具,一直到洗发露、避孕药、牙刷。她早就准备要在我这里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请她住,大概她会有一次微度幻灭。我后怕起来。

我把洗发露递给她,又把摊了一地的杂货收进她背包。这哪里是学生的书包,简直是步兵行囊。等她粉嫩地从浴室出来,我说,你天天都背这么多行李上学?

啊。她弓身擦着头发。

到处带洗发露、牙刷、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