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风打起哨来。芝加哥一夜间变色,一派铁青,树叶落完的枝杆瘦削而锋利。我的生意红火,男人们在铁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温情。最丑陋、低下的温情,一百元可以买到。吴川的手连钢琴键也不屑于摸。手得好好洗,恶狠狠地搓上洗手液,一遍、两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们都胡乱约会,只要不是独处就好。两个人打电话给我,佳士瓦和吴川。吴川只是要把我拉在她家的丝巾还给我。佳士瓦说他有两张舞剧票,他的伴儿黄了,一张票多余下来。他本来准备去剧场门口卖掉它,但他不愿和一个陌生人挨着坐。我说谢谢了,很荣幸他不把我当陌生人。他说顺便一块吃晚饭。我说那就在他学校附近选一家。因为我必须从吴川那里拿回我的丝巾。

晚餐时我粉墨登场。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领情。选了一条黑裙子。这是我第一次买不减价的衣服。没什么新鲜想法,穿黑色总混得过去。佳士瓦在门口抽烟。他又让我心动一下:抽烟的男人现在是以稀为贵。蜡烛、鲜花、音乐,餐馆的人全是窃窃私语。今晚他想走多远?脱下大衣后,我说我一会要出去等一个人。他说叫那人到里面来,也一块喝一杯。我说约好在门口,只拿一件东西,她就走。佳士瓦俏皮的说:是“她”?那我放心了。

一杯酒下肚,我们放肆了不少。可以把罪责推到酒上。我站起来,向侍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说他何必去风里陪冻一场?他说是吗,在刮风?和你在一块怎么不觉得呀?要没有酒,这种初级殷勤比较倒我胃口。我还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说他得确定一下,我等的那个人的确是个“她”。我把大衣还给侍者,说好吧,我打电话叫她进来吧。我们重新坐下来,都有点累。我赶紧倒酒。喝了酒会不把许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紧。我和佳士瓦眉来眼去,脚不老实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开。我怕什么呢?怕佳士瓦相上吴川?他比吴川大十六岁,别逗了。吴川比我优越?当然。二十一岁的白痴都比我优越,何况吴川不是白痴。我的确怕,这我得认账,我怕吴川向佳士瓦展示一个纯情、青春的我。一个二十一岁的我,没经历过遗弃,没让一大锅汤烫伤过,没有在游泳池边吸引过许多残酷的追寻目光。佳士瓦马上会比出优、劣,何任男人看见了原版就不再会要残品。我的嫉妒心毒辣起来,吴川拥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属于我的太多了!

我把电话拨通。吴川淡淡的声音出来了:你这就出来吗?她吃准是我打的电话,“哈罗”都免了。我告诉她,到了餐馆门口,往里走,走到右后角。她说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对吴川显露出兴趣,我和他就从“非陌生人”降一级。这个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关系,连我和吴川都是这种关系,大家余地留得大着呢,缺了谁也不会受不了。

刚放下电话,吴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气。她在餐馆门口站了至少十分钟。我说你早来了干嘛不进来?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丝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说,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里摸。我说,把包拿下来,坐会儿,想吃点什么?她把手从脖子后面一抽,我看见一条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条长纱巾,自来旧,金色很含蓄、暧昧,掺了旧旧的秋香色和锈色。变色龙似的,从哪个光调看它都让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吗?”吴川问我。

她的样子是随时准备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说。那给你吧。她也是漫不经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谢了她,她像没听见。叫她坐下吃点什么,她说她下面还有一节课,得马上回课堂去。再转过头,她小小的人儿已经给她的大背包挡住了。本想给佳士瓦和她介绍一下,她连嘴都没让我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