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4页)

张三年的死不是偶然的,他是被日本人跟踪杀害的。在事情发生的头天晚上,他还和黄泽如在一起讨论又一批支援祖国物品的筹集和运送工作。那天,他好像特别的健谈,他说自己从小就没了爹娘,十三岁就跟人去金矿做工,到后来和陈可镜的二叔一起下南洋找金矿,做生意,他几乎把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种种遭际全部告诉给了黄泽如。其中他说得最动情的就是他和桃子之间的事。他说他这辈子有愧于桃子,对桃子是有罪的。他说他要娶桃子完全是为了要出那一口气,而桃子,则是把他当成了她自己的生命。与桃子比起来,他的感情就显得太随便,太三心二意了。他说,这是他今生今世犯下的一个最不可饶恕的错误,他骂自己简直是个混蛋,害得一个姑娘为他当了一辈子的寡妇,现在老了,这把老骨头看来只能埋在南洋了。他苦笑笑说,埋南洋也好,哪块土地不埋人?今生今世,他已经别无他求了,只求他死后能够跟桃子合葬在一起,也算是了却桃子生前的愿望。他希望黄泽如到时能够成全他,满足他的这个愿望。他觉得,这辈子他和桃子之间,也许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黄泽如原本只是把张三年的话当成他心情郁闷时的一种内心独白,一种倾诉,没想不经意间却一语成谶,成了他的临别遗言。黄泽如就想,对于死,张三年或许是有预知的。依照张三年的遗嘱,黄泽如把张三年葬在了桃子墓地的边上。两墓紧紧依靠,彼此相连,恰似一对连理。

处理完张三年的后事,黄泽如心情极其沉重,好些日子,张三年给自己留下的悲剧无法从心中赶走。从张三年和桃子,黄泽如想起他和陈淑娴的事。他觉得,他和陈淑娴之间,实际上也存在着张三年和桃子之间的那个问题,他虽然没有对陈淑娴许下任何的承诺,又是陈淑娴自己心甘情愿在那里等他的,但不管怎么说,陈淑娴一个黄花闺女,却那样痴情地为他默默守着,一守就是几十年,这样对陈淑娴是残忍的,是不公平的。从无数的事实中,黄泽如发现,陈淑娴确实是爱他的,这表现在她处处关心他,照顾他,她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于是,黄泽如心里那扇始终为陈淑娴紧紧关闭着的门,这时终于开始有了松动,并为她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他在想,他是不是应该接纳陈淑娴了?

但是,那个阶段,为了抗日救国的事,黄泽如确实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考虑个人的事,向国内组织运送药物、粮食和一些急需的物资,那些工作本来都是他配合张三年一起做的,现在,张三年已经死了,那份工作只好由他全部承担了下来。日本人打到南洋后,给南洋华侨向国内运送物品增加了一定的难度,一切只好悄悄在进行。这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筹集那些物品都需要用钱去采购,尽管华侨的爱国热情很高,能捐的都捐了,但也架不住抗日战场的庞大需要。各种各样的需求清单,像雪片般从祖国飞到南洋。陈淑娴看黄泽如为抗日的事整天愁眉苦脸的,最后连自己所有值钱的首饰都卖了,支援祖国抗日。好像这样一来,黄泽如心情就会好一点,轻松一点。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都跟黄泽如呆在一起,她觉得,只要能够跟黄泽如呆在一起,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其实,陈淑娴就是对黄泽如再好,对黄泽如来说,也无济于事,也永远无法抚平他心灵的创伤和对祖国的挂念。只要日本人一天不从中国赶走,黄泽如就一天不得安宁。黄泽如接到了指示,说国内抗日前线战斗越打越残酷,抗日将士伤亡人数越来越多,急需运送一批药材回去救治那些伤病员。黄泽如听那个刚刚从国内回来的人介绍说,好多伤员因为没有药品治疗,受伤的地方严重感染化脓,最后不得不把腿脚都给锯了下来。有一个小战士手术过后,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没了,当下就疯了,哭喊着要去找自己被锯下来的那两条腿。黄泽如听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心想那些抗日勇士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中国人不当亡国奴吗?如今,他们受了重伤,正在前线牺牲流血,中国人不去救他们,还等着谁去救他们?自然,黄泽如也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黄佑国,儿子好吗?儿子回国参加抗战都已经两三个年头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他认识南洋许多回国参加抗战的家属,他们的亲人虽然也回国几年没有回来,但至少有书信回来,有消息回来。有好几次,就这个问题他很想问儿媳妇廖红玉,但是,话到嘴边,看廖红玉满脸愁苦,吓得他不敢再问下去。后来有一次,倒是廖红玉主动找公公说起黄佑国的事,她说,她担心黄佑国出事了,否则的话,不可能一走几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看得出来,廖红玉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找公公的,那句话她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了。廖红玉那样说,倒让黄泽如不轻不重地给骂了一顿,黄泽如说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难道没有消息就是出了什么事了?照你那样说,我们南洋这次回国参加抗战的有三四千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往家里寄书信,那他们是不是都出了什么事了?现在国内到处都在打仗,乱糟糟的,信就是寄了,收不到也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