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2页)

有一次,约拿单在父母家中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片。纸片夹在一本陈旧的希伯来小说里,上面写了一首类似《圣经》中《雅歌》的爱情诗。它显然出自同一个本耶明·托洛茨基之手。不过,诗中的情人叫玛丽莎的以利亚撒[4],他爱的人是希尔希的女儿,叫阿苏瓦。诗名叫做《但是他们的心并不真诚》。纸片下端写着几个圆体铅笔字,笔迹流畅,但因为是用西里尔字母[5]写的,约拿单无法弄懂它们的意思。

多年以来,约拿单的父母从没有当着他的面提及本耶明·托洛茨基的事。只有一次,在激烈的争吵当中,约里克用波兰语对哈瓦说:“Twój komediant.”[6]她嘘声责骂道:“Ty zboju.Ty mord erco.”[7]

有时候,基布兹老一辈的人回忆说,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个家伙,仅隔两三英尺远,居然打不中一头牛。

约拿单努力想象着一个不同的地方,一个适合他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工作和休息,不再被团团围困。

他打算到遥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那个地方要尽可能地不同于基布兹,不同于青年营,不同于沙漠营地,也不同于公路交会处。在公路交会处,排成长列的士兵在等待搭便车,他们忍受着干热的狂风以及蓟花、汗水、尘土和烘干了的小便混在一起所形成的恶臭。也许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真正的大城市,那儿有河流、大桥、尖塔、隧道和巨大的怪兽雕像喷泉。每到夜晚,喷泉里都辉映着朦胧的灯光。喷泉旁也许站着一个孤独的女人,她面对水中的灯光,背对鹅卵石铺成的广场。在这个地方一切都可能发生:爱情,危险,神秘的邂逅和突如其来的征服。

他幻想着自己昂首阔步地走在一座大厦的走廊上,脚步轻盈得像一只丛林中的小猫。这座巍峨、冰冷的大厦的走廊上铺着地毯。他从门卫身边挤过,走进电梯。电梯的天花板上,圆形顶灯发出耀眼的银光。他走进涌动的人流中间,周围的陌生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事情里,每个人都是完全孤立的个体。他自己的面部表情跟他们的一样神秘莫测。

所以,他想到国外去,一边学习,一边做些零活。比如说,他可以当守夜人,或者当服务员,甚至还可以当信使。他曾在报纸的招聘栏中看到一则这样的广告。倒不是因为他对信使的工作有一丁点儿的了解,只是有某种东西告诉他:朋友,那工作适合你。他想象着自己面对仪表盘和闪烁的显示灯,操纵着最新式的机器,身边围着坚毅英俊的男人和灵巧可爱的女人。这个国外的大城市毫无疑问是在美国,毫无疑问是在电影中的美国中西部地区。他终于独身一人,住在摩天大楼顶层一间租来的房间里。在那儿,晚上他可以准备入学考试,进而谋一份职业,踏上生活的金光大道。然后,他要继续前进,到那个正在等待他却又不会永远等待他的地方去。

那年暮秋时节,约拿单鼓足勇气,向父亲暗示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这个话题是约里克以基布兹书记的身份打开的。一天傍晚,约里克把儿子拦在通往俱乐部的石阶下,极力劝说他接管拖拉机库的工作。

约里克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对约拿单说着话。潮湿的微风吹在他们身上。晚霞被阴云遮住,只是在阵雨间歇才透出一丝光亮。一张被雨水浸透的长椅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胡桃树叶。胡桃树叶已盖住了一个失灵的洒水器和一堆麻袋。约里克身材魁梧,虎背熊腰。他肩部以下的线条粗犷而挺拔,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装箱。但是他那苍白、病态的脸色和面庞上一块块斑驳松弛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老花花公子,而不是一个坚持原则的老社会党人。约拿单则是个瘦高个儿,略微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个劲儿地盯着长椅、被掩埋的麻袋和失灵的洒水器。突然,他猛地迸出一串话来,声音急促、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