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莫奈的崖径(第2/39页)

“没错。”安喀斯不睬他。

“我当然没错。怪不得军队不要你。”

“没错,军队不要我。”

两人都向我们打招呼。园丁把奥利弗的脚踏车交给他。“昨晚我校正过轮胎,费了一番工夫。我也替轮胎打气了。”

曼弗雷迪气得不行。

“从现在起,我修轮胎,你种番茄。”怄气的司机说。

安喀斯露出一个挖苦的微笑。奥利弗也报以微笑。

一到通往入城干道的柏树小径,我就问奥利弗:“他不会让你起鸡皮疙瘩吗?”

“谁?”

“安喀斯。”

“不会啊,怎么这么说?前几天我回家时摔倒,擦伤严重,安喀斯坚持替我涂某种偏方②。他也帮我修好了脚踏车。”

②偏方:原文为巫婆的煎药(witch's brew),指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配方。

他一手扶着脚踏车把手,一手掀起衬衫,露出左腰臀上大片的擦伤和淤痕。

“我还是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我重复阿姨的话。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真的。”

本该是我碰触、爱抚、崇拜那个擦伤的。

途中,我注意到奥利弗刻意放慢脚步。他不像平常那样匆忙,没有加快速度,没有用平常那种精力充沛的热情爬坡。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写稿,或去找海边的朋友会合,或像平常一样甩掉我。或许他没什么更想做的事。这是我的“天堂”时刻。年轻如我,也知道这不会长久,我应该及时享受现有的,而不是用我古怪的方式去企图巩固我们的友谊,或让其更上一层楼,最后落得搞砸一切。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友谊,这没多少意义,只是一时的恩惠。

Zwischen Immer und Nie 。Zwischen Immer und Nie。在永恒与虚无之间。策兰说的。

抵达俯瞰大海的小广场,奥利弗停下来买烟,他最近开始抽高卢牌烟。我从没试过高卢牌,问他要了一根试试。他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屈手贴近我的脸,替我点烟。“不错吧?”

“很不错。”这种烟将让我想起他,想起这一天。我意识到,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容许自己计算他在B城剩余的时日。

“看看这个。”我们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阳光下,悠悠哉哉骑车来到俯瞰着下方起伏山丘的小广场。

远方是壮丽的大海,泡沫像破浪的大海豚稀稀疏疏成条划过海湾。一辆小公交费力地爬坡,三名穿制服的单车骑士在后头,显然在抱怨公交车排出的废气。“据说有人溺死在这附近,你肯定知道是谁吧?”他说。

“雪莱。”

“那你知道他太太玛丽和朋友发现他的遗体后,做了什么吗?”

“Cor cordium。真心。”③我回答。据说在岸边火化时,雪莱的朋友在火焰吞噬浮肿的尸身前,突然抓起雪莱的心脏。他为什么考我?

③Cor cordium是玛丽在雪莱的墓碑上刻的字,一般英文译为(heart of hearts,意谓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信念。

“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吗?”

我看着他。机会来了。我可以把握、或失去这个机会,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次;或者洋洋得意接受他的恭维,却对其他一切感到后悔。这或许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对一个成年人说话。我太紧张,以致无法做任何准备。

“我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比这儿任何人知道的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