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林少华

去年十月,我应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的邀请来东京大学任一年Fellowship(特别研究员)。来时正值村上新作《海边的卡夫卡》面市不久,无论去大书城还是去小书店(日本书店极多),迎门最醒目位置无不摆有上下卷两本《海边的卡夫卡》,不由让我想起十五年前留学大阪时所见上下卷《挪威的森林》热销的情景。我对朋友开玩笑说如今惟有村上是日本经济的一个亮点,是无为而无不为的成功范例。其实“卡夫卡”在捷克语里边意思是“乌鸦”,而东京又满城乌鸦,不时叫着掠过头顶——天上乌鸦,地面“乌鸦”,颇有京城无处不乌鸦的味道。同样情况国人称洛阳纸贵,而今东瀛“乌鸦”走俏,事情也真是奇妙。

说起来,乌鸦是一种蛮有趣的动物,一般分宽嘴和尖嘴两种,日本多为前者,我国北方常见的是后者。我国古代视乌鸦为带来幸福的瑞鸟,把它看成喜鹊的对立面则是后来的事。阿拉伯人称乌鸦为“预兆之父”,见其往右飞为吉,往左飞为凶。日本古来视之为灵鸟,以其叫声占卜吉凶。现在也受到保护,无人捕杀,尽管为其聒噪声所困扰。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乌鸦是一种悖谬的绝妙象征。卡夫卡者,乌鸦也,我想这应该是《海边的卡夫卡》的第一层隐喻(metaphor)。

当然,主要还是第二层隐喻,即《海边的卡夫卡》隐约叠印出奥地利籍犹太血统作家弗兰茨·卡夫卡及其作品的面影。正如布拉格人习惯以“卡夫卡式”比喻生活的荒谬,卡夫卡的生活和他的作品确实是诸多悖谬的密集体:命运的偶然与必然、内省与冲动、不安与执著、懦弱与顽强、绝望与救赎。而《海边的卡夫卡》同样充满无数的悖谬和荒诞:因憎恶父亲(卡夫卡亦谴责父亲是“暴君”,几乎终生与父亲不和)离家出走而最后又返回父亲留下的居所;心理上向往男人而生理上偏偏是为女人;最爱儿子而又把儿子抛弃的母亲;最爱母亲而又报复母亲的儿子;出口与入口、暴力与温情、昏迷与清醒、现实与梦幻、坚定与彷徨;猫讲人语、鱼自天降;识字者不看书,看书者不识字……而人的精神和心智便在这无比矛盾、离奇和复杂的过程中不断蜕变、伸张和成长。这也要求我们阅读时放弃对外部依据的追索,而彻底沉入自己的内心以至潜意识王国,甚至需要懂一点所谓心灵魔术才能跟随作者在这座迷宫里完成各种大幅度跳跃,从而逐渐逼近宇宙和生命之谜的核心。

总之,乌鸦、卡夫卡与《海边的卡夫卡》之间似乎有一条若有若无的游丝,循此可以窥见作品的深层结构,而那未尝不是作者的灵魂结构。作者的灵魂不再依傍外界而直探意识的底层,在那里自由游弋。其中充满神秘、感悟、暗示、哲理、机警、教养,富有张力与力度而又不失细腻与舒缓,咄咄逼人而又不乏喜剧性温馨,笔锋冷峻而又含带激情。无数读者在网上诉说他们的感想、感动、感慨和许许多多的疑问——我上村上网站看过,一天有几百个伊妹儿进来。村上对伊妹儿回复得相当认真,这次一气回了一千多个。

一些读者朋友以为我这个“村上专业户”跟村上很熟,其实我也是今年一月十五日才见到他(九三年至九六年我曾在长崎执教三年,那时他几乎一直旅居美国)。村上这个人极其低调,一般不接受媒体采访,别说我国媒体驻东京记者,即使日本记者也见不到他。但我对于见他还是颇有信心的,因为我毕竟是译者而不是记者,况且村上本身也搞翻译即也是译者,也跑去见过原作者,自当理解译者的心情。实在见不到我也不至于抱憾终生,因为钱钟书老先生早已开导过我们: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非得见下蛋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