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树之眼(第3/4页)

母亲和她的女儿看见一个似乎颇为眼熟的女人,便倏地停下脚步。她们知道她并非是那女人本人,只是那着装风格和善意似曾相识。她们穿过那条街来到路边人行道上,那女人正坐在那儿,背靠着阴凉的北墙。她铺在身前的亮色布料上摊着数百只小巧玲珑的木雕动物:大象、豹子、长颈鹿、一只狓。一群小兽,置身于无形的森林里。母亲和女儿凝视着,被这美丽惊呆了。

女人和女儿们的年纪相仿,但体形却有两倍大。她那黄色的缠腰布裹了双层,华丽的紧身胸衣在她硕大的胸脯上开得极低。她的脑袋裹在天蓝色里。她张开嘴,灿烂地微笑着。给孩子买样礼物吧 ① ,她柔声柔气地叮嘱她们。她的嗓音绝无哀求苦恼之意。当她将完美无瑕的小长颈鹿和小象推给客人们看时,便窝起手,仿佛手中兜满了水或谷粒。唯一会的一个法语句子说完后,她便讲起了刚果语,毫无羞赧之色,好似地球上再无其他语言。这座城市与讲那种语言的地区离得很远,但当其中一个女儿用刚果语与她对答时,她似乎也无甚惊讶神色。她们聊起了各自的孩子。他们都太大了,不适合玩玩具,阿布。那就买给孙子吧,女人坚持不懈。于是考虑再三后,她们挑了三头黑檀木小象,买给孩子的孩子。买下这些小象的是外曾祖母奥利安娜。她打量着满手不认识的硬币,然后全都摊给了卖家。女人灵巧地拣出她要的几枚,然后将一件礼物塞进了奥利安娜的手中:小巧的狓木雕,雕刻得极其完美。给你的,夫人,她说,这是礼物 。②

奥利安娜将这小小的奇迹揣入口袋,正如她这辈子所做的那样。其他人半转着身子站着,却又不愿离去。她们祝女人好运,问她是否来自刚果。是啊,她说,阿布 。为了来这儿卖她刻的这些雕像,她是全程步行来的,两百多公里。有时候,运气好的话,她能花点钱搭上一辆卡车。但最近由于没了黑市,没有多少生意人过境前来,搭车就难了。她得花一个月时间回布隆古的家。

布隆古!

埃耶,莫诺伊姆维西布隆古。

在奎卢河边吗?

埃耶——是啊。

你最近听没听说基兰加有什么消息?

女人愉快地凝眉细思,想不起有这样的地方。

她们仍不肯罢休:可是肯定有啊。现在是利娅在和她说话,用的是刚果语,她又解释了一遍。也许在“正名运动”期间改了名字,虽然很难想象这有什么必要。河下游离得最近的村子,从穿过布隆古的那条路上走的话,步行只要两天时间,叫基兰加村!许多年前,那儿有个美国传教团 。

不记得了,女人说,没有那样的村子。那条路在布隆古就到头了,再往前只有极其茂密的丛林,男人们会去丛林里烧木炭。对此她很肯定。从来就没有什么布隆古下游的村子。

说了所有该说的话后,女人便合眼休息了,其他人明白必须得走了。从这女人身边走开,离开她意志力的控制范围。但当她们继续前往别处时,却仍然记得她。她们会记得她是如何伸出手的,仿佛那手中早已满满当当。对她个人而言,坐于地上,铺开布料之后,她便成了一名店主一位母亲一个情人一片荒野。何止是店主。但仍然是。

在她们前头,一个小男孩弓着背,将收音机凑在耳边,正在这条路上跳舞。他和露丝·梅生前最后一刻的体格一般大小。奥利安娜注视着他小小的膝窝弯曲着,于是——一个母亲会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地计算多少回呢?——她又开始琢磨现在我该有多大了。

但这将是最后一次。这次,尚未等你的头脑计算出答案,思绪就会飘散,和那孩子一起,踏着那段在去而复返后已有所改变的非洲音乐的节奏,在这条路上跳起舞来。你口袋里的动物木雕将抚慰你的手指,那些手指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去触摸什么东西。母亲,你仍然可以一如既往,但要宽恕,要宽恕并永远给予,只要我们活着。我宽恕你,母亲。我会使父亲的心转向儿女,儿女的心转向父亲 。咬啮着你骨头的乃是你自己的牙齿,饥饿是你的,宽恕也是你的。父亲们的罪附着于你,附着于森林,甚至附着于那些铐着铁镣的人,而你站在这儿,记下了他们的歌曲。听。让你肩头的重荷滑落,继续向前。你生怕自己会忘却,但你永远不会。你将宽恕,你将牢记。想想那藤蔓,从那一小块四方形的土地向外卷曲蔓延,那里曾经是我的心。那才是你需要的标记。放下吧。继续向前,走入光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