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第2/4页)

“利娅,帮我把桌子挪到外面。”忙完后,她说道。已经过了大半天,这是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跳起来按她吩咐的去做了。她把露丝·梅抱到自己床上,然后我们开始把那张又大又沉的桌子移到前院中央去。我们不得不把桌子竖过来,才能让它顺利地从门里出去。安放好桌子,桌腿便稳稳地扎在了尘土里,毫不晃动,一如它站在房里的样子。母亲返身进屋,出来时抱着裹好了布条的身体。她轻轻地将露丝·梅放到桌上,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她裹于透明蚊帐里的手臂和双腿。芒果树枝繁叶茂,为整座院子遮着荫。我这才意识到现在肯定是下午了,这个事实让我惊讶不已。我盯着好几样熟稔的事物看,一次只看一样:落在草丛里的满布条纹的青芒果,我自己的手,我们家的餐桌。这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我以前未曾见过的东西。我看着桌子,强迫自己的头脑接受这句话:“这是我死去的妹妹。”但露丝·梅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朦朦胧胧的蚊帐,我根本就看不出里面会有一个死孩子。她看上去更像一片汹涌的云层,母亲什么时候终于放手,她便会升腾而起,飞过树梢,飘向天边。

内尔森正在编织棕榈叶,在桌子上方搭起一道由叶子和花朵做成的拱门,桌子看上去就像一座祭坛。我想或许我应该去帮帮他,但又不懂该怎么做。村里已经来了好几个女人。玛玛·姆万扎先到,带着她的女儿。过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其他人也都陆续跟着来了。她们到了之后,都在院门口扑倒在地,然后膝行至桌边。她们以前全都失去过孩子,我意识到这一点,震惊不已。我们现在所经受的痛苦并不比她们更沉重,也不比她们更真实、更悲惨。毫无区别。她们围着桌子,静悄悄地跪了好一会儿,我知道我也应该加入她们,但又不知何故害怕靠近那张桌子。我就这么待在她们的身后。

突然,一个女人尖叫起来,让我有种头颅快要裂开的感觉。其他人也都立刻跟进,唱出令人战栗的高亢的比拉拉 。我只觉得鲜血涌入了周身细细窄窄的通道:手腕,喉咙,膝窝。艾达在我旁边,面色惨白,看向我的眼神犹如溺水者。这首奇异的哀悼之歌,我们之前听了已有好多遍。那时候天降暴雨,有太多的孩子生了病。起先我们不明就里,不止一次随着歌声奔向窗前,想看看究竟是多么漂亮的异国鸟儿能鸣唱得如此奇异。当然,如今我们都不会联想到鸟儿了。邻居们的舌尖颤音仿佛放出了一把把匕首,将我们骨头上的肉片片割下,让我们因羞愧、因爱、因怒火而瘫倒。我们都已被自己的那把希望之刀切割殆尽,因为如果说有某件事是每个人都真心希望的,那肯定是,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我们家,在后的终于在前。我倒是想去相信她已得偿所愿。我跪在尘土中,摇晃着,啜泣着,大张着嘴,号啕大哭起来。我将双臂抱于胸前,握着自己的肩头,想起了露丝·梅小小的白色衬衫底下尖削枯瘦的肩胛骨。我想起了蚁狮和“妈妈,我可以走吗”。我还想起最后一次推着她荡秋千时,她那怪异、变形的影子。我们的嗓音升上树枝,飘入天空,但露丝·梅却没有。

号哭声最终停了下来,我们被包裹在了沉默和蚱蜢的嗡鸣声中。空气里浸透了水汽,显得黏滞沉重,就像一块湿漉漉的羊毛毯,重得无法把它拿开。

母亲动手把我们家的家具全都搬入了院子里。最开始搬的是椅子,随后是我们的床和父亲的合盖书桌。这些沉甸甸的家什,都是她一个人拖出来的,虽然我知道,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是万万拖不动的。我继续不抱任何期望地看着她一遍遍地从屋里现身而出。接着搬出来的是我们的衣服和书本,然后是烧菜的锅,她把它们全都堆在了椅子和书桌上。女人们都密切地注视着,姐妹们和我也是,但没人动一动。母亲站在那儿,看着我们,等待着。最后,她拿出我们从家里带过来的长柄煎锅,塞到了玛玛·姆万扎手里,又把我们平时穿的衬衫和裙子给了玛玛·姆万扎的孩子,她们双手接了过去,谢了谢她,便离开了。玛玛·姆万扎把长柄煎锅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头顶上,因为她要靠双手走路,接着便肃穆地领着家人离开了我们的葬礼。其他女人也都犹豫不决地摸着我们的东西,起初的迟疑渐渐让位给了兴奋的叽叽喳喳。她们开始在那堆东西里翻拣着,一点也不难为情地把我们的衣服举到自家孩子胸前比画,仔细打量着诸如发刷、指甲刀之类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用指关节砰砰敲着搪瓷锅以测试好不好用。最终,她们都各取所需,陆续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