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第2/3页)

比起我们这些守着死虫子的老老少少,火势的迅捷令人咂舌。有时候,我会笔直地站起,让血液从我的头部流向大腿后部片片麻木的肌肉中。母亲紧紧攥着露丝·梅的手,那是她选中的孩子,但她也和我离得很近。自从可怕的蚂蚁之夜以来,悔恨便潜入母亲的心中,虽然从未明言。她总是不自然地围绕在我左右,裹于身上的愧疚好似哺乳母亲肿胀的乳房。到目前为止,我仍拒绝凑上去吸奶,拒绝给她安慰,但我还是和她走得很近。我别无他法,因为我、露丝·梅和她都是被抛弃的种姓,和女猎手利娅截然不同。我们还刻意与蕾切尔和父亲保持距离。他们都很聒噪,虽然性质不同。但在这项需要全神贯注安静完成的工作中,他们会让我们很难堪。有时候,我会手搭凉棚寻找利娅,却看不见她。相反,我倒是看见露丝·梅正若有所思地嚼着一只毛虫。她浑身脏兮兮的,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活像那个先于我出生的姐姐营养不良的小翻版。露丝·梅恍惚的眼神应该就是她的蒙图 ,被这个曾经好斗的孩子束缚着,经历前生、现世和来生,透过她的眼窝瞅着外面。

火势偶尔会蹿到前头,有时又会消沉停滞,仿佛像我们一样觉得疲惫。热浪的高温难以言喻。我想象着水的味道。

当圆环烧得越来越小之时,我们突然看到环内橘红色的火舌和黑色灰烬愈发逼近内里了。动物们隐约的身形都被围在了里面:瞪羚,羚羊,肥头大耳的疣猪和跟在它们身后跑的疣猪幼仔。一群狒狒勾着尾巴上蹿下跳,东奔西突,浑然不知正落入罗网之中。成千上万只昆虫徒劳无益地挣扎着,被惊慌失措的动物踩成了肉酱。当发现再无空气、再无希望时,动物们开始想要穿过火丛,跑往圈外的开阔地,而长矛和箭镞就在那里等着它们。瞪羚的跳跃姿态不如我想象中那般优雅。它们犹如受了惊吓的马,绕着火圈疯跑,突然变换方向,往外奔去,好似兴之所至,又或是盲目冲动。看到同伴的脖子上中了箭,它们就慌张地往一侧闪躲,有时也会折返朝火焰冲去,但大多数仍笔直朝前冲,向着人群和死亡疾冲。一只花斑小瞪羚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倒下了,向我奉上了独具一格的死亡大礼。我注视着它两肋缓缓起伏,直至停下,仿佛气息终于平顺。黑色的血从它精致的黑色嘴巴里渗出,流到焦炭般的地面上。

每射倒一头动物,人们就会齐齐地遥相应和,爆发出大声的欢呼。饥饿的叉骨爆裂开来,流淌出滑溜的骨髓。女人们跪在地上,用刀子剥皮,甚至等不及惊恐踢蹬的四蹄安静下来。穿越火丛的大型动物——羚羊、疣猪、瞪羚——鲜有脱逃者。其他动物若是不想出来,也就被烧焦了——羽毛着火的鸟儿,剧烈挣扎的昆虫,还有几只克服重重艰难、挺着有孕之身活过干旱的母狒狒。它们肚子底下挂着宝贵的小宝宝,起先都跟在鬃毛浓密的公狒狒后面大步慢跑。它们本想自救,但一到其他动物穿过的火帘跟前,便止步不前。它们俯伏于地,知道已别无选择,只能与自己的孩子一道被烧成灰烬。

灼热的帷幔将求生的意志与存活本身截然分开。基兰加的孩子每次见到瘦骨嶙峋的母狒狒同小狒狒粘在一起的焦尸,就会喊声阵阵,手舞足蹈。在这番景象面前,我原本会瘫坐于地,颤抖不止,但实际上我站立不动,注视着他们。有了这么多的死尸,基兰加欢欣鼓舞的孩子又能活过下一个季节了。居高临下俯视着的班图想必也已看到了这黑色的节庆,其间的生与死难解难分,被这焦黑的土地反衬得愈发鲜明。

正如那天后来所见,我的姐姐蕾切尔(暂时地)成了素食者。我的两个姐妹露丝·梅和利娅,一个是搜寻者,一个是猎手。我却有所不同。狩猎那天,我终于深彻骨髓地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所有动物均靠杀生存活,而我们也是动物。狮子猎杀狒狒。狒狒猎杀肥美的蚱蜢。大象将活着的树连根拔起,将它们的根须从它们深爱着的土壤中拽出。饥饿的瞪羚,阴影幢幢地从吃惊的小草身上踏过。而我们,即便没有肉甚或草可以啃啮,却仍旧会将水烧开,将看不见的生灵杀死,以免被它们所杀。我们还吞服奎宁片。生灵之死乃是我们自身存活的代价,而我们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这个代价。我们别无选择。这是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生来即注定要遵守的庄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