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3/4页)

我停下,缓缓转身,往后望去。我身后的响动也停了下来。小径旁的高茎草随之响起一阵沙沙声,仿佛丝绒窗帘晃着晃着落了下来。每次我停下,就会如此。然后,我就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天越来越暗,我再也没法等下去,只能上路。

所谓的极慢就是这样的意思:你想要讲出的每一个故事,尚未开口,便戛然而止。当我到家时,已是来世的夜晚。

六点钟日落意味着生活在入夜后还会继续——就着门廊上的灯火读书,那便是我们家的晚间活动。利娅已提着水桶到了家,母亲也已烧好水,等水晾凉,同时张罗着做晚饭。蕾切尔已把布头浸过水,盖着脑门,躺在吊床上,拿了面镜子细究脸上的毛孔。露丝·梅也已尝试轮流说服家里每个人,说她能用那只没断的胳膊,凭一己之力把整桶水提起来。我无须身在其中就知道这一切。在这片压着声的家居杂音中,他们默认我会在其中某处好几个小时只顾想自己的事。当我实际上终于归家的时候,一如既往地,那感觉就像我太晚现身,错过了自己的人生似的。于是我溜到门廊那头的吊床上,栖息于九重葛底下暗如浓墨的阴影之中。

没过多久,塔塔·恩杜从黑暗中现身。他登上台阶,用他的法语官腔解释道,通往河边的小径上发现了一头大狮子的踪迹。那是头孤独的捕猎雄狮。塔塔·恩杜的大儿子刚从那儿回来,带回了这个消息。他发现了小女孩的踪迹,小女孩应该是拖着右脚走路的;也发现了狮子的踪迹,脚印是刚有的,覆盖了她的足迹。他发现了蹑行追踪的迹象,突袭猛扑的迹象,更有一抹血迹拖入了灌木丛中。他们便由此推论,那个歪斜的白人小女孩,那个从不咔咔咔咔 的小姑娘,被吃掉了。那扭曲的白色小身子被吃掉了 。⑥ 这就是塔塔·恩杜带来的令人悲伤的消息。但他看上去挺乐呵。为了向我父母施以援手,一队年轻人,包括他的几个儿子,已经出发去找那具身子或者说那具残骸了。

当我注视着他讲述这个故事时的表情,以及其他人获悉这则消息时的面孔,我发觉自己无法呼吸。姐妹们听不懂塔塔·恩杜法语和刚果语混杂在一起的词语大杂烩,只是因门廊上出现了贵人而茫然不知所措。她们根本就没把我挂在心上,即便利娅也是如此。将我留在上述狮穴、自顾而去的利娅。但母亲:她记挂我。不!她明白了。她从烧饭的茅棚冲到了门廊,手上仍握着一柄大木勺,滚烫的水滴到地板上。几绺头发波浪般盖住了她的脸。露着的那部分脸孔毫无生气,犹如她自己的苍白蜡像——一个无法以眼还眼,甚至救不了自己孩子的女人。从她脸上看见这般苦痛,让我短暂地相信自己真的死了。我幻想狮子的眼睛盯着我,好似恶人的眼睛,我感觉自己的肉体正在被吃掉。我成了虚无。

父亲站起身,威严地说:“让我们向主祈祷怜悯和理解。”

塔塔·恩杜并未低下头,而是仰起了头,不仅是高兴,甚至是骄傲。我总算明白他赢了,父亲输了。塔塔·恩杜亲自到这儿来告诉我们,他村子里的神并不待见堕落的牧师大人。为了表达不满之情,他们便略施小惩,把他的女儿给生吞活剥了。

要我站起来,走过去,实在很难。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仅此一次,父亲中断了祈祷。塔塔·恩杜往后退去,眯起了眼睛。或许他也不那么想让我被吃掉,只是不喜欢出错吧。他只说了句姆博蒂——告辞了。说完,便煞有介事地扭身而去,将我们留在身后。他不曾再来我们家,直到很久之后,许多事情都已改变。

次日清晨,我们听说搜救队找到了狮子杀生的地方。但罹难的不是我,而是一头一岁的羚羊。我琢磨着羚羊的个头有多大、肉有多嫩,狮子会不会大失所望,羚羊是否惜命如金。我琢磨着宗教是否会因这微微鼓动的波澜而盛衰明灭。气味变换踪迹更改,使捕猎者错过了扑杀的机会。某个神吸入生命的气息,缓缓而起;另一个神便凋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