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法布利斯在白天里,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陷入严肃而不愉快的沉思,但是他听着一次次报时的钟声,离着行动的时刻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觉着自己精神抖擞、心情愉快。公爵夫人曾经在信上对他说,遇到新鲜空气他会受不了,刚一出牢房可能连路都不会走。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冒被抓回去的危险,免得从一百八十尺的高墙上摔下去。“要是碰上这种不幸,”法布利斯说,“我就躺在栏杆边上,睡上一个钟头,然后重新开始。既然我已经对克莱莉娅发过誓,我宁愿从不管多高的围墙上掉下去,也不愿意老是考虑我吃的面包是什么味道。一个人中了毒,他那临终前的痛苦该有多么可怕啊!法比奥·康梯将军是不会客气的,他会把要塞里药老鼠的砒霜给我吃。”

将近午夜,一场白茫茫的浓雾升起来了,这种雾在波河两岸是常有的,它先在城市上空蔓延开来,接着扩展到围绕着要塞的大塔楼的空地和那些棱堡上。一百八十尺的高墙脚下有士兵们开辟的一片片菜园子。法布利斯估计,从平台的栏杆那里朝下看,已经看不见围着那些菜园子的小刺槐树。“这真是太妙了。”他想。

十二点半的钟声刚打过不久,作为信号的小灯出现在鸟房的窗口。法布利斯已经准备好,可以行动了,他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把一根短绳子缚在他的床上,他准备用这根绳子爬到相隔三十五尺的、下面官邸所在的那片平台上去。他毫无阻碍地到了警卫室的房顶上,我们说过,有两百名增援的士兵,从前一天起就住在警卫室里。虽然已经十二点三刻了,不幸的是那些士兵还没有睡。法布利斯悄悄地在房顶的弧形大瓦上走着,听见他们说魔鬼在他们的房顶上,应该开一枪试试,是不是能把他打死。有几个人认为这个想法对鬼神太不虔敬。还有人说,要是放一枪什么也没有打到,要塞司令就会因为他们无故惊动整个防区,把他们全都关进监牢。法布利斯听到这一切有趣的谈论,尽可能快地越过房顶,而且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事实上,他挂在绳子上,在窗外经过的时候,那些窗子里有许多刺刀伸在外面,幸好屋顶向前突出,刺刀离开他还有四五尺。有些人后来说,法布利斯一向无法无天,想起了扮演魔鬼的念头,而且朝这些兵扔了一把赛干。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他房间里撒过一些赛干,他在平台上,从法尔耐斯塔到栏杆的一段路上也撒过一些赛干,因为万一有士兵追赶他,这样一来,就可能使他们分心。

他到了平台上,周围都是哨兵,他们照例每隔一刻钟喊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的岗位周围一切正常。”他一步步朝西面的栏杆走去,寻找那块新石头。

沿着栏杆布岗的那些哨兵没有看见法布利斯,没有把他抓起来,这一点似乎令人难以置信,要不是有全城的人可以证明越狱成功,也许还有人会怀疑这不是事实呢。其实,我们上面说过的那场大雾正在开始往上升,法布利斯后来说,他在平台上的时候,雾好像已经升到法尔耐斯塔的半腰上了。不过雾并不浓,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些哨兵,其中有几个在踱来踱去。他接着说,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动着,他大胆地走过去,站在两个靠得相当近的哨兵中间。他不慌不忙地把围在身上的那根长绳子解下来,绳子乱了两次,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理好,摊在栏杆上。他听见四下里都有士兵在说话,他下定决心,要把头一个朝他走过来的士兵用刀子攮死。“我当时一点也不慌,”他还说,“我觉得我就像是在举行一个仪式。”

他终于理好绳子;栏杆上有一个用来排水的缺口,他把绳子拴在缺口上。他爬上了这道栏杆,热诚地向天主祷告,然后又像骑士时代的英雄那样,把克莱莉娅想了片刻。“我和九个月以前来到此地的那个轻浮放荡的法布利斯多么不同啊!”他对自己说。最后,他开始从这个高得惊人的地方爬下去。据他自己说,他机械地动着,而且就像是在大白天,为了打赌,当着朋友们往下爬那样。下降到半当中,他忽然感到两只胳臂失去了力量,他甚至认为有一刹那间他曾经松了手,不过他立刻又抓住了绳子。他说,也许是他被灌木丛挂住了,当时他正靠着灌木丛往下滑,而且被擦伤了几处。他不时感到背上有一阵剧烈的疼痛,甚至痛得喘不过气来。绳子讨厌地晃动着,他不断地被送回到灌木上。好几只相当大的鸟被他惊得飞起来,擦着他的身子飞走。起先,他还以为有人从要塞上照他的办法追下来,抓住了他,他准备抵抗了。最后,他到了大塔楼的下部,除了一双手都是血以外,并没有感到别的不便。他后来说,从塔楼的半腰起,塔楼的斜度对他非常有利。他贴着墙往下滑,石头缝里长的植物给他借了很大的劲。他落到下面士兵们的菜园子里,掉在一棵刺槐树上,从上面向下看,这棵树好像只有四五尺高,实际上却有十五尺到二十尺高。一个正在那儿睡觉的醉鬼把他当成小偷。从这棵树上摔下来,法布利斯左臂几乎摔得脱了臼。他开始朝围墙那边逃。不过据他自己说,他两条腿软得像棉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顾不得危险,坐下来,喝了一点剩下的烧酒。他迷迷糊糊睡了几分钟,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醒来以后,他弄不懂怎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了树木。最后,可怕的现实回到他的记忆里。他立刻朝围墙走去,从一道大石梯爬上围墙。守在梯旁的那个哨兵,正在岗亭里打鼾。他看见草丛里倒着一尊大炮,于是把第三根绳子拴在大炮上。绳子太短了一点,他掉在一条烂泥沟里,沟里的水约莫有一尺深。他爬起来,想认一认方向,忽然觉着有两个人抓住他。他顿时害怕起来,但是立刻听见耳边有很低的声音说:“啊!主教大人!主教大人!”他迷迷糊糊地知道了他们是公爵夫人的人,紧接着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人抬着他,悄悄地、很快地走着。接着他们突然停住,使他非常担心。可是他既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觉着有人抱住他,突然间他辨出了公爵夫人衣服上的香气。这香气使他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啊!亲爱的朋友!”接着他又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