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无人等待的孤独

认识马丁先生的那年我十岁,那时我刚好要去医院切除扁桃体,而他马上就要失去一整片加一半的肺。

走进病房时我很害怕,但这一举动却使他坦然面对自己的恐惧。

“我本以为我是世界上恐惧感最深的人,没想到你的恐惧是我的三倍,这让我安心多了。”他十分严肃地对我说。

他身材魁梧,两米左右的个子,差不多一百五十公斤重。

跟他有关的一切都是巨大的,比如说,九十多岁的高龄和布满整张脸的银色胡须。

如果是在大街上碰到他,我一定会吓一跳。但是在医院里,看见那件病号服穿在他身上连屁股都遮不住,这让我觉得他绝不会伤害别人。

当时我的父母去办理我的住院手续了,我很庆幸马丁先生还不认识他们,因为那时我仍觉得他们让我蒙羞。

看起来能跟这个大个子抗衡的我的唯一盟友就是那个不怎么搭理我的护士了,无论从年龄还是体重来看,她都挺合乎标准。

但是我刚在床上躺稳,我的守护神就消失了。

如此一来,只剩下我和那个我生命中遇到的最与众不同的人一起分享空气。从来没有人从我身边偷走过如此多的氧气,也从来没有人和我的距离如此之近。

我们都沉默着。他一直在看我。

这种紧张的气氛大约持续了两分钟。他能嗅到我的恐惧,但是我感觉他不会袭击我。最后,这种气氛终于被打破。

“我叫马丁。你呢?”

他把手伸向我,我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握手。

我父母曾经告诉过我绝不要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但是,从理论上来讲,马丁也不算是陌生人,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三天里我都会跟他睡在一个房间。

真奇怪,他是一个必须马上变成熟人的陌生人。

“丹尼……”

我发出的声音如同窃窃私语一般,但我确定他听到了。

我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他微笑着,没有用力回应,这个“壮举”让我觉得自己其实比他有劲儿。

我正要说些什么,一位看护人员走了进来,准备把他推进手术室。

这位护工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对待老人,他们觉得能用说话声音的高低来控制生命的节奏。

“马丁先生,该去手术室了。您的陪床在哪儿?”马丁先生做手势让他小点声,那样子真是逗趣。

“我没有陪床。”他立刻回答道,没有一丝羞愧感。

“您做手术的时候就没有人在外面等您吗?”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用粗鲁的语气重复自己的问题。

“如果手术失败,外面会有很多人等我,不然,就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轮到那名工作人员感到羞愧了。

“很抱歉。”他嘟囔道。

“不用道歉。我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没人在身边也正常。”

沉默再次吞噬着我们三个。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做手术时,门外会没有人为他感到难过;也从来没有想过,万一手术延迟或者出现一些棘手的问题,医生会找不到任何需要安抚的人。

“他们要对您做什么呢?”我尽量模仿大人的语调问道。

他转过身来,再次直直地望着我。

“他们会给我留下半片肺,大小足够我呼吸。其实我这个年纪也不需要那么多,他们跟我说只要有四分之一片肺就能活下去,这样说来我还多出一些……”

我感到有些不安,我只是过来做扁桃体切除手术,都能得到父母、祖父母和哥哥的陪伴,而他将失去部分呼吸功能,却没有人陪在身边……

在那一刻,我发现世界其实是不公平的。而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些不公平的见证者,直到我再也不想提起它们,直到我可以无动于衷地跟它们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