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第4/9页)

终于,她穿上了衣服,把所有的诱惑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出人意料地平静,花旗兵似乎已和我们交上了朋友。他很老实地呆在古墓四周。钓龙虾的技巧也熟练掌握了,他一开始难以适应我们的稀饭,只肯吃馒头,但后来也温顺得像牲口一样,给什么吃什么。我不知道这样要多久,红妹也不知道,反正只有这里是安全的,出去肯定不行。这些天,30来岁的爹突然多出来几根白头发,我开始了解大人们的烦恼了。

我总觉得花旗兵对红妹有些过分热情。有一回我们在河边钓龙虾,他突然唱起了歌,我们都不明白唱的什么意思,但我们知道他唱得就像是砂锅里煮肉的声音,完全走调了。我们都被花旗兵驴叫般的嗓子逗乐了。于是红妹也唱了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和花旗兵都听得入迷了,陆先生活着时经常唱这首歌,但红妹唱得更好。芦苇荡中似乎一切都静止了,连风也消失了,她的歌声渗入了每一片芦苇叶子和每一波涟漪,总之我是这样回忆的。

花旗兵听罢沉默了许久,像个白痴,忽然他怕起手来:“歪令古德。”他兴奋地张大着嘴,顺势脱下了手腕上那块表放在了红妹的手里。红妹急忙摇了摇头还给他,并后退了好几步。花旗兵又说了一长串话,挤眉弄眼地做出了各种表情。红妹也明白了几分,但就是死活不肯收,可花旗兵真较上了劲,死皮赖脸地缠上了。红妹实在拗不过,就一把将表塞在了我手里。花旗兵的脸上却是一脸尴尬,但也没法子,于是就摸摸我的头,又说了一大堆话,看样子,这块手表算是送给我了。

红妹立即带我回去了,路上她嘱咐我千万不能让别人见到这块表,藏在身上,别戴在手上。

“红妹,为什么你不要这块表?”

“你还太小,不明白。”

“我明白,花旗兵没安好心。”我大声地说。

红妹突然盯着我对视了许久,她的眼神火辣辣的,像是发现了什么,然后她把红扑扑的脸颊紧贴在我头上说:“你长大了,你快点长大吧。”

晚上,我借着烛光仔细打量这块表,头一回抚摸这种戴在手腕上的时间机器。表面上刻着几行外国字和一个奇怪的标志,外壳和表带都是一种特殊的金属。那时我还不懂一块飞行员的表的价值,也讨厌得到它的方式,但我实在太喜欢它了,虽然我的手腕太细,但戴上它的感觉依然棒极了。我戴着它模仿花旗兵问红妹好不好看,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把表摘了下来,放到耳边倾听秒针的“嘀嗒”声在表的心脏里搏动着。

“红妹,这表什么时候才会停?”

“这是飞行员的表,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停。”

我把表小心地包在一块手巾里,放在胸口的小褂内,在用一根带子绑起来。现在,它正在我的心口,和我的心一块儿跳呢。

“快睡吧?”红妹催促着我。我和她是睡一间屋的,但分两张小床。这时我突然说:“红妹,我在你身上躺一会儿好吗?”

我上了她的床,把头枕在她高高耸立着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既柔软又坚韧,我闭上了眼睛,鼻子却在努力嗅着红妹身上的气味,就像是春天里芦苇变绿时弥漫在池塘中味儿。

“红妹,给我揉揉背好吗?”说罢我翻过身去,俯卧在她身上,把脸埋进了她的胸脯里,然后我又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今天怎么了?”红妹给我揉起了背。她的手指凉凉的,虽然手掌上有老茧,但光滑的指尖和指甲掠过我裸露的背脊时,让我想起了我死去多年的娘。自从我娘在上海的闸北大轰炸时死了,我就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我是村里唯一没有兄弟姐妹的独子,直到红妹来到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