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8页)


自焚的就是再生人。原来戚老太太善心念旧,留下再生人在家吃饭,那一顿饭是新上市的槐花拌了面粉做就的焖饭,戚老太太又用竹竿在后院的香椿树上夹下一些嫩香椿芽儿来做小菜。槐花是蜂吃的东西,拌了面蒸出来如银团玉块,这样的饭菜以前西京城里人家常吃,而今已属罕物。戚老太太那日做得特别多,又等着孩子们都回了家来,饭桌上也能叫一声爹的。但是,孩子们却不,当下把碗摔了。孩子们都比再生人大的,小的也大出十一岁,他们虽然觉得蹊跷,却学习过唯物论,不迷信,更是觉得在街面上都是吆三喝五的角儿,太难看人,不肯认爹,并且推出门去,扬言要到公安局报案的。戚老太太臊得老脸没处搁,流着泪到后院去,于香椿树上上了吊。戚老太太一死,再生人抱了琴在街上逢人就诉苦,诉一阵,操一阵琴,声泪俱下,挨过三天,死过了的人又再一回自焚死了。
再生人的骨骸在马路上,用扫帚扫不起,又是宽哥拿添煤的铲子去铲,铲了许久铲不净,粘胶得像涂了层沥青。但宽哥收获的却是在骨骸里捡着了那枚钥匙。
宽哥并不喜欢这枚钥匙,遗憾那古琴的毁灭,也遗憾那时太是紧张,没能逮听住再生人自焚时弹的琴曲,只记得那尾音,标出节奏,恰恰是诗词的格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偏巧那天夜郎是骑了自行车的,去给消防警察打电话,回来被人偷了铃盖,一腔怨恨,在存车处瞧瞧四下无人,也索性拧下旁边自行车的铃盖装在自己车上。这阵听了宽哥说话,问平平仄仄的是什么意思,宽哥也说不出来。夜郎就拿了那枚钥匙去开许多的锁,开不开,于是想,在西京城里,人都是有两件必有的东西,一个是自行车铃,一个是钥匙。铃就是自己的声音,丢了铃就是丢了声;铃盖是常常被人偷的,我的丢了,我就拧下你的铃盖,你没有铃盖了,你又拧下他的铃盖,城里见天有人嚷道丢失铃盖,其实全城只是丢失了一个铃盖吧?而钥匙,却是只打开一把锁的,打开了,就是自己的家,不属于自己的,怎么又能打开呢?打开了也只能是小偷。——这枚钥匙,肯定有这枚钥匙的一把锁的,再生人却寻不着了。夜郎玩弄着钥匙,咕哝了一会儿,没有丢弃,拴在自己的一个链环上了。链环上拴着的还有一枚镀了银的小耳勺,每当在人稠广众间,掏出耳勺来挖耳屎,便把钥匙亮出来,要长长短短地说一段再生人的故事。
再生人死后,竹笆街筑起了一座宾馆,因为正好在自焚的地方,又要取名吉利,就叫做“平仄堡”——一段残酷的悲剧衍变成了美丽的音乐境界。
西京城里的高级宾馆很多,城西南方位里“平仄堡”还是第一座,建筑师别出心裁,将楼盖成仲尼琴形,远看起起伏伏,入进去却拐弯抹角,而沿正门的两侧一字儿排列了五对大青石狮子。常见的狮子是一种憨,卷毛头,蛤蟆的嘴,玩一个绣球要做女儿择婿状,这狮子却前腿直立,两目对天,看着就觉得那眼睛要红了。这工程是一家装潢公司承接了,由陕北的绥德雇请工匠打凿的;夜郎就打杂在这公司,具体负责去押运和回来安建,先后就在宾馆包住了一间小屋。
那时节,社会上的会议繁多,平仄堡的生意非常的兴隆,见天呼啦啦一群人在餐厅吃包席,夜郎则不动声色也去坐了吃喝。一个会议结束了,一个会议又开,夜郎竟吃白饭了二十余天。餐厅服务员就奇怪了,问一个人:“那是个什么领导吗?”那人说:“怎么着?”服务员说:“开什么会他都参加的?!”夜郎听了,当下起身要走,那人却说:“当然哕,你瞧他那披挂!”夜郎的披挂并不好,但夜郎长面修身,仍得意自己的可久可大之相,就口吐了烟圈,放满一世界烟雾,然后去牙签瓶里抽一支牙签,随手又拿了那一盒精致火柴在兜里捏了,走出餐厅,孤单而高傲地仰着干净的头。刚一进电梯,那人就跑进来,当怀戳了一拳说道:“你算是狗屁领导?!倒会钻这等空子!可你不说谢我,说走就走了?——你知道我是谁?”夜郎忙拱手抱拳,说:“我是你的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