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第2/8页)

从此她发现自己不再有怨言,这是很奇怪的,生活给你的打击越多,你越说不出话。几年以前她还骂过爸爸,说他逆来顺受,他第一次把黄黄的手掌抬起来,很不熟练地想要打她。那时她快要高考,埋在书桌里做半天梦,说想考音乐学院。她知道爸爸认识一位教授,是他们初二年级一个小老师的丈夫,教职工旅游时一起爬过山的,说说笑笑人很和气。她让他去托关系,他不肯,她说你不去我就完了,报名的人那么多,是沙里淘金,不送钱我怎么考得进。他说不行,考不进说明你不是那块料。她说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但比一般人绰绰有余。每次学校搞联欢会,我坐在台底下听那些人唱歌就觉得好笑。但是你也知道你女儿长成这个样子,我让你送钱,是想买一个机会,让他们看得见我。他断然不肯。她横下心威胁他,非音乐学院不进,如果考不上,她就不念大学,高中毕业就去混社会。他问你打算怎么混?她说我去做太妹,跟人进舞厅,贩毒品,做无业游民。他说那也只好这样,如果你有这份心,想拦也拦不住的。她气得不行,那四个字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以后她才觉得自己很像爸爸,想丢出最恶毒的字眼骂他,结果还是这么软绵绵。

音乐学院没考上,照她平时的成绩,大专应该能进,被她这张乌鸦嘴一诅咒,落到一所高职。念了三年,出来做接线小姐,每天接几百只电话,给人查路线查天气查饭店,凡是能想到的都可以拿来问,她的号码 087,生活百事通,一块钱一分钟。

渐渐也清晰了。她知道自己天资不高,长相又难看,有一份稳定工作安度时日也算是过得去。得到或失去什么都是她的命,但是因果报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爸爸这样一个大好人,凭什么偏偏他被车撞。那天学校下课,他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叽嘎叽嘎的旧自行车,经过每天都要来回两遍的十字路口。路口人多,车流量大,每次他都警告她一定要遵守交通规则,等到绿灯才过马路。他歇在路边,半靠着坐垫,身旁乱闯红灯的行人一个个都过去了,只有他傻傻等着。一分钟后,红灯终于暗了下去,绿灯亮起。他满眼只有那团绿色,踩起脚踏板就往前骑,还没骑出两米,一辆卡车冲过来把他带倒。车主逃脱了,几天后又被警察抓住。他的自行车抛出好远,车轮在地上空转。

赔了十万元,肇事者蹲大牢,谁也没想到,谁也不想的。车主的老母亲七十多了,佝偻着背,由女儿陪着从老家坐火车过来,带两大袋补品,说不出话,眼泪直流。

爸爸每天就这样躺着。一有空她就走到床边,给爸爸翻身。上班前喂他吃一顿早饭,下班后喂晚饭。临睡前擦身,代替洗澡。他身上没有知觉,唯独眼睛能动,说到什么他听懂了,就眨眨眼睛。有时候情绪激动,他的眼里也会冒火。她看过一次,刚出事那会儿,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学校派了老师前来探望,是个副教导,黄头发,圆圆脸,大夏天,一张脸上全是汗。她站在厨房泡茶叶,水还没烧热里面就轰隆隆响,她以为父亲跌下床了,没想到是那个女教导拎着包往门外逃。爸爸还在床上躺着,他一个动不了的人,真不知道她害怕什么。回过头看,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从没有见过这种情形,那两只眼球瞪到不能再大,血管爆裂,像两粒炸弹迸出来炸人。她打电话到学校,校长总是不在。好不容易在了,凶巴巴对她讲,急什么,会给你处理好的。

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爸爸是一个不会制造噪音的老人。一开门,正对大门的镜子涌进一具肉团团的身体,每天她都要正视一遍:这就是她自己。厨房光线很暗,经过过道走进卧室,靠近阳台稍亮一点。窗帘拉开一条缝,爸爸喜欢看外面,一有鸟飞过他的眼睛就忽地一亮。但全拉开又不行,下午太阳太晒,床靠阳台,猛烈的日光照进来他简直逃也逃不掉。她把蛋糕放在桌上,跟爸爸打招呼,絮絮叨叨给他讲今天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