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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前的学生,甚至相当熟悉的学生,跟他点头、说话时都很不自然,甚至鬼鬼祟祟。另一部分则表现得过分友好,会特意过来说话,或者让人看见他们和他在楼道里并排走过。但他跟他们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那种融洽。他是一个特殊人物,看到或者看不到什么人跟他在一起,都是有特殊原因的。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无论对朋友还是对手而言是一种尴尬,所以他变得越来越内向。

一种无精打采的倦怠感开始袭来。虽然例行的新生和大二的必修课已经淘空了他的热情,每天下来带给他的是精疲力竭和麻木不仁,他还是竭尽全力教好自己的课,尽可能利用跟学生交谈来打发时间隔很长的课间时间,辛苦地辅导学生温习功课,留住他们直到个个烦躁不安,没有了耐心才放走。

时光在他身边缓慢地拖行着。他想多花些时间待在家里陪陪妻子和孩子,可是因为这种零碎的课程安排,他可以支配的这些时间都不正常,而且由于伊迪丝每天难缠的脾气而无法占用。他发现(一点都不惊讶),他的正常待着让妻子那么烦恼,她都变得神经质,开始沉默不语,有时身体还不舒服。他在家里度过的所有时间,能够看到格蕾斯的机会也不多。伊迪丝精心安排女儿白天的时间,她唯一的“空闲”时间是在晚上,而斯通纳每周排了四个晚上的课。等上完课后,格蕾斯往往已经上床睡了。

所以,他唯一能短暂地看会儿格蕾斯的时间仍然是早晨,吃早点的时候。他跟女儿单独待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就是伊迪丝从桌上清理早餐碗碟放进厨房洗涤槽里浸泡的工夫。他看着女儿的身材一天天变长,四肢已经有了青涩的优雅,而且沉静的眼眸和警惕的脸上慢慢长出聪慧的神色。有时,他感觉父女之间还保持着那种亲近,一种两人都不愿承认的亲近。

他终于又回到在杰西楼的办公室里打发大部分时间的老习惯。他心里对自己说,应该感激有机会静下心来读点东西,从准备各种特殊课程的压力中解脱出来,从预先确定自己学习方向中解脱出来。他试着随意阅读,只为自己的乐趣和嗜好,读读那些他等了好多年想读的许多东西。可是他的思想却不愿跟着他期待的方向走。他的注意力经常从握在眼前的书页上溜出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木呆呆地盯着前方,却什么都没看。好像他的头脑时刻不停地腾空着已知的一切,而且意志也好像淘空了自身的力量。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某种植物,而且渴望着某种东西——甚至痛苦——来刺戳他,给他带来生机。

他已经到了年岁的这种时刻:经常会想到,而且日益强烈,想到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简单得他都没有办法去面对。他发现自己有些迷茫,自己的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是否有过生活。他认为,这是在某个时候所有人都会想的问题。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们心中时,是不是跟出现在自己心中时一样带着这种不具个人色彩的力量。这个问题随之会带来某种伤感,不过这是一种整体的伤感,他想跟自己或者他的特殊命运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都拿不准,这个问题蹦出来有着最显而易见的原因,是从他变化后的生活中蹦出来的。他相信,这个问题是这些年日积月累中来的,是从各种偶然事件和限制中来的,是从他开始对这些东西的领悟中来的。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有一次,晚上下课迟了,斯通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桌边坐下,试图读点什么。那时正值冬季,白天下过一场雪,所以室外覆盖着一片柔软的洁白色。办公室里有些燥热,他打开桌子旁边的一扇窗户,让冷空气透进封闭的房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从校园洁白的地面上方打量过去。他冲动之下,熄灭了桌上的灯,坐在办公室热烘烘的黑暗中。冷空气充满肺部,他向前倾过身子靠近打开的窗户。他倾听着冬夜的寂静,好像感觉到了被雪细腻、复杂的细胞组织吸进去的各种声音,白雪上方没有任何东西活动,这是一副死寂的景象,似乎在拉扯着他,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吸吮着,就像它从空气中拉来声音,然后将其埋葬在冰冷柔软的洁白中。他感觉自己向外被拉着走向那片白色,那片白色延伸到他目力所及的远方,而且它也是黑暗的一部分,在黑暗中闪耀着,同时也是清澈无云、没有高度或者深度的天空的一部分。他一时感觉自己的灵魂逃出在窗前坐着不动的身体。当他感觉自我溜出去后,一切——平坦的白色,树木,高高的圆柱,夜晚,遥远的星辰——似乎都渺小和遥远得不可思议,好像这一切都逐渐缩小到变成某种虚无。这时,他身后的一个散热器哐啷响了一下。他动了动,这幅景象恢复了原貌。他怀着不情愿得有些奇怪的轻松感,再次拧亮台灯。他收拾好一本书和几页纸,走出办公室,穿过更显黑暗的走廊,有意走出杰西楼后面宽敞的双排门。他慢慢步行回家,发觉每走一步都带着沉闷的声响,在干硬的雪地上咔嚓咔嚓地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