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纯精神王国读《神曲·天堂篇》(第2/4页)

但这并不是说,生命是单一的,没有区分的。正好相反,生命的形态千差万别,这就使得光对于生命的启动也呈现多姿多彩的形式。无限丰富的精神世界就是这样构成的,所谓“深奥的神灵”是那永远无法穷尽的精神王国,而“印章”则指的是个体精神的轨迹。虽然每一个印章都迥异,人却能从每个印章上看出神的足迹。因为个体本身就是一个小天体,灵为上帝,各种感知器官是神的器官,其一致性则呈现出神的绝对意志。请看以下描述:

“不同的力量和它赋与生命的

珍贵物体,结合成不同的混合物,

这力量在物体内如生命在你身内。

这混合而成的力量,由于它的源泉

是欢乐的自然,从那物体中发出光芒,

正如喜悦之光从灵活的眼珠中射出。” [111]

第三歌从原罪出发描写了做“人”的艰难。所谓爱,是在克制与牺牲中达到的对于原罪的战胜。人的初衷总是带有原罪(为了生活,甚至为了爱),原罪不可消除,只能通过对其认识促使其转化。即使是圣女,也摆不脱罪,她们只能在蒙难中不停地忏悔使自己的品德更为高洁。所以原罪是障碍又是动力,促使人在精神跋涉的旅途上不断升华。“圣女”们就是这样用持续的自我牺牲铸就了她们珍珠般晶莹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就是实体,世俗皆虚无。真正超凡脱俗,去掉了肉体的圣女在月轮天中用其惨痛的精神经历向“我”展示了爱与占有,自由意志与强力限制,沉沦与升华等等人性中的矛盾在天堂中的紧张对峙。她将问题留给了“我”:“人怎样解释自己那腐败的生活?几乎不可能的活法如何样才能成为可能?”实际上,圣女的姿态是一种诗人的姿态,那种永不放弃的忏悔化解了人世的一切怨愤,而人在忏悔中蒙受天恩,变成了发光的星星。

“兄弟,爱的本质平静了我们的意志,

使我们只是恋慕我们已经取得的东西,

而不使我们生出其他的渴望。” [112]

在天堂里人能占有的只能是通过自我牺牲获得的爱,这里所说的也是诗的最高意境。这种意境是排除肉欲的,所以也排除了肉欲导致的苦恼,欢乐和幸福遍布天庭。然而矛盾怎么样了呢?矛盾导致了那种急速的旋转,天体呈现出来的图案因而越来越美。诗人就是在这种精神旅程中,运用忏悔这个认识论中的法宝实现精神突围,而越过难以逾越的人性障碍的。

月轮天中的女精灵向“我”揭示了人性矛盾的骇人真相,这个真相并没有令她显出丝毫的沮丧,她反而在叙说中容光焕发,洋溢着幸福。那种内面的秘密又将“我”带向了更深一轮的人性的探索。欢乐而自足的心态是如何样获得的呢?人真的有可能同时在天堂又在地狱吗?诗人在这里虽没有直接写出答案,但仔细深入的研读会在读者眼前展现新的天地,因为古典的伟大诗篇可以用现代的眼光来重读,一切新东西的萌芽都包含在种子里头了。天堂里没有肉体的栖身之地,幽灵和肉身从此被远远隔开,遥遥相望。从这种截然的隔离中,却产生了人类最伟大、最纯净的诗篇。女精灵最后的那句“福哉马利亚”唱出了惨痛解剖之后的幸福。

第四歌里认识论的探讨又深化了。“我”沉浸在上一歌女精灵唤起的悲痛之中,依然感到人的两难处境无法超越,感到人在致命的环境制约中难以有所作为。因为人无论如何样行动,他总撇不开罪。而且在相当多的情况下,这种“撇不开”是出于爱。诗人在这里借俾德丽采的口进行了一次精神分析,指出了自由意志的绝对性和相对性。意志的绝对性来自爱的理念,即,人无论在什么恶劣的情境中,都要执着于爱,永不改变。意志的相对性则在于,人为了肉体的存活,也为了避免伤害别人,时常必须屈从于恶,但这并不等于自己从心灵上解除了盔甲。后一种情况正是人在社会中的处境。艺术家在相对意志的实践中不断为自己,也为全人类的罪行忏悔,以此种姿态来体验绝对意志的存在。所以君士坦士王后能够在暴力的淫威之下始终不揭下其心灵的面纱,最终成为美德的楷模。意志的矛盾就是认识论的矛盾,以真理为目标的冲刺使矛盾不断向高级阶段发展。精灵们每一次惨痛的灵魂解剖都是一次与肉体达成新统一的卓绝努力,这种努力在天庭里绘出了最美的光的图案。于是“我”在她们的感召之下也不由自主地解剖起自己来,并由此懂得了,人要实现爱的理念,就只好无限止地分裂自己。一方面绝不原谅一切罪行,一方面仍追求心灵的圣洁。在这种扭曲的追求中,肉体往往被全面否定,这种使其无所作为的否定却是对人性处境的真实体认,得救的信心就包含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