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之间的表演读《神曲·地狱篇》(第3/3页)

第二十九歌里的景像同二十七歌也很相似,只是更为阴沉黑暗。底层“恶囊”里的人成日在瘟疫中呻吟,腐烂的肢体发出恶臭。这种地方的人除了被毁灭之后再“从蚂蚁的卵里重新生长出来”这种希望之外,不会有别的希望。这是一种全盘否定的灵魂结构。这种密不透风的窒息似乎还不够,幽灵们还出于本能不断自我折磨,每个人都为止奇痒像刮鱼鳞一样从身上抓下那些痂皮。尽管处在生不如死的境地中,一旦涉及有关世俗名声的事,他们便立即振作起来,极为关心地来听取来自上面的信息。

“我”深知这些幽灵的心思,便对他们说:

“为了使你们死后的名声

不致从上界人的心中丧失,

而可以多年存在下去,

告诉我你们是谁,属于哪个民族;

不要让你们丑恶的和令人作呕的刑罚

把你们吓得不敢向我吐露姓名。” [41]

他们的恶名正是他们为之永远痛苦、忏悔的心病,他们通过公开忏悔让世人知道,有着如此腐败不可救药的躯体的他们,仍然在地狱里抗争,继续自我批判的事业,一刻也不曾放弃。反过来说,当他们在地狱中往自己腐败的身上施加刑罚时,也只有提及世俗的名声,可以使他们为之一振,获得新的力量的源泉。这些在尘世行使炼金术(或曰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的幽灵们,被打发到黑沉沉的“恶囊”里受惩罚。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他们的想象力才彻底放开,将见不得人的炼金术真正变成了模仿心灵世界(自然)的纯艺术,将他们在上界喜好挥霍精力的习惯变成了异想天开、勇于进取的创造力。

在这场灵魂的变故中,“死而后生”是其规律。幽灵们所做的,是让怜悯心死灭,亲手彻底毁掉已无价值可言的肉体,然后再“从蚂蚁的卵里重新生长出来”,以更强盛的生命力来再一次重新清算肉体在人间的罪孽。也许他们清算的时候内心并不那么自觉,但可以感到有种强力在迫使他们采取决绝的态度。

清算肉体的罪孽的方式除了自我折磨、相互咬啮、不断蜕变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诉诸行动的复仇,它是以极端条件下的加倍想象来实施的。第三十歌中受别人唆使伪造了金币而遭致灭顶之灾的亚当谟师傅,在地狱里四肢被绑、寸步难移。在这样的处境里,如果他还要将世俗的情绪在地狱中继续发泄的话,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想象了。于是他在复仇的焦渴中反复地想象清泉,在身体的无能中不停地诅咒仇人,并设想报仇的情景。他的这项事业使他心中的烈火烧得更旺,所以他的形象显得还是那么有生气,丝毫没有萎靡的迹象。其他那些犯同样的罪,浑身发臭的囚犯也毫不示弱,每个人都将生前的恩仇记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和解的意愿,而是要永远记仇。

当“我”看到地狱里这相持不下的丑陋景象时,真是百感交集。一方面,我为自己也为人类羞愧,觉得自己沉溺于这类世俗的争斗真是可耻,这类争斗似乎使超脱成为了不可能的事;另一方面,我又为自己的俗气的“爱好”辩护,因为同情心已在暗中深入到了骨髓。最后浮吉尔教导我说:

“不用这样羞愧已能

洗刷比你所犯的更大的过失:

因此抛去你的一切烦恼吧!

万一‘命运’女神又把你带到

人们在作像这一类的斗嘴的地方,

你要想到我是永远在你的身边:

爱听斗嘴的愿望是一种庸俗的愿望。” [42]

浮吉尔的心愿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是精神与肉体的永恒对立之体现。他到底是真谴责还是假谴责?也许他没说出来的话是:沉溺于世俗之恶时,只要不忘理想的存在就不会真正堕落。人出于本能要关怀肉体的需要;人同样出于本能却要将这需要转化成精神的渴求。所以两方面缺一不可,只有如此,生命之树才会长青。所以浮吉尔的谴责是必要的,“我”也不会因为他的谴责就放弃对世俗事物的兴趣,而会在他的反复无常的态度中去领略他的真实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