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第3/4页)

但从声音笑貌上看来,这小船和载来马伯乐的那只小船完全是一母所生。没有第二句话,非兄弟,即姊妹,因为它们的模样儿是一模一样的,那声音是突突地,那姿态歪歪着,也是完全相同。

这船上的人们,都好像马匹一样,是立着的,是茫然不知去向的,心中并没有期待,好像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甚或他们自己也真变成一匹马了,随他的便吧,船到哪里去就跟着到哪里去吧。

因为是短途,不一会工夫也就到了。从汉口到武昌,也就是半点钟的样子。

黄鹤楼就在眼前了。

马伯乐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房子也有的住了,逃难也逃完了,也逃到地方了,太太也带来了。

太太一带来,经济就不成问题。马伯乐觉得一切都“OK”,一高兴,就吟了一首黄鹤楼的诗,“诗曰”,刚一开头,马伯乐想不起来了,只记住了后两句: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太太站在这里一声不响,她的心境非常凝炼,她不为一切所惑,静静地站着,什么水鸟、黄鹤楼之类,她连看也未看在眼里。她心里想着武昌那房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越想越想不出来。想来想去,窗子向哪面开着,门向哪面开着,到底因为她没有看过,连个影子也想不出来。

“到底是几间房子,是一间,还是两间?”

她刚要说出口,心里一生气就又不问了。哪有这样的人呢!连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几间。她越想越生气,她转着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着马伯乐。

马伯乐一点也不自觉,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他一高兴,就又把那黄鹤楼的两句诗,大诵了一遍:

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

因为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一点,全船的眼睛都往他这边闪光。

马伯乐心里说:

“真他妈的中国人,不懂得鉴赏艺术……”

不一会,船到了码头,就都心急如火起来,跳板还没有落下来,有的人竟从栏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们就一拥而出,年富力强的往前冲着,老的弱的被挤得连骂带叫。

马伯乐抱着小雅格,他的脑子里一晃忽,觉得又像是来到了淞江桥。

走到了岸上,他想:这可奇怪,怎么中国尽是淞江桥呢!

马伯乐流了一头汗,鼻子上跌坏的那一块蒙着药布还没有好呢。

但这仅仅是吓了马伯乐一下,实际上是并没有什么的,不一会工夫也就忘记了。何况逃难也逃到了终点,房子也有了,经济也不成问题了。

所以不一会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炭,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得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约瑟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王老先生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