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第3/8页)
马伯乐因为要离开家,所以赏给两块钱,因此车夫为他大嚷大叫着。
送信的信差来了,敲打着门房的窗子,没有人应,就把信丢进窗子里去。他往窗子里一望,地上跪着一个人,他招呼一声:
“信!”
里边也没有回答,他觉得奇怪,又听这院子里楼上楼下都嗡嗡的。
在这个城里,耶稣教很盛行,信差也有许多信教的,他知道他们在做祷告,他看一看手上的表,知道晚祷的时候还未到。
若不在晚祷的时候,全体的祷告是不多见的,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生了初生的婴儿是如此,因为婴儿是从耶稣那里得到生命的。有人离开了世界,大家希望他能够回到主人那里,所以大家也为他祈祷。
那信差从大门口往里望一下,没有看见一个人。两三个花鸭子绕着影壁践踏地走来。信差又往院子里走一走,看见小丫环在走廊上也是跪着,他就一步跳出来了,心中纳闷。
他到隔壁那家去送信,他就把这情形告诉了那看门的。
看门的跑到马公馆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回去就告诉了女仆,女仆又告诉了大小姐。
不一会,马公馆的大门外聚了一大堆的人。因为这一群人又都是不相干的,不敢进去问一问,都站在那儿往里边探头探脑。
有的想,老马先生死了;有的想,孙少爷前天发烧,也许是病重。
还有一些,是些过路人,看人家停在那儿了,他也就停在那儿了,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跟人家在那里白白地站着。
马公馆的老厨子扎着个蓝围裙,提着个泥烧的扁扁酒瓶子,笑呵呵地从街上回来。走到大门口,那些人把他拦住,问他:
“你们公馆怎么着了?有什么事?”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
人们向他拥着。他说:
“别挤别挤,我要喝酒去了。”
他一进了院子,听听楼上楼下都在祷告。他一开厨房的门,他看带妈跪在那里,并且带妈哭得和个泪人似的。他也就赶快放下了酒壶,跪下去了。
马伯乐有生以来只受过两次这样庄严的祷告。一次是在他出生的时候,那时他还很小,他全然不知道。那么只有这一次了,所以是他感到很庄严,他觉得坐立不安。
不久他带着父亲赞助他的那笔款子,在上海开起书店来。
现在再说他的父亲赞助他这笔款子究竟是三千块钱,还是几百块钱,外人不能详细地知道。他见了有钱的人,他说三千。他见了穷朋友,他说:
“哪有那么多,也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好比保险箱,多一个铜板也不用想他那里跳出来。”
“说是这样说。”马伯乐招呼着他的穷朋友,“咱们该吃还是得吃呵,下楼去,走!”
他是没有戴帽子的习惯的,只紧了紧裤带就下楼去了。
他走在前面,很大方的样子。走到弄堂口,他就只给朋友们两条大路,一条是向左,一条是向右。问他们要吃汤圆,还是要吃水饺。
马伯乐说开的这爿店是在法租界一条僻静的街上,三层楼的房子。
马伯乐这书店开得很阔气,营业部设在楼下,二楼是办公厅,是他私人的,三楼是职员的卧室(他的职员就是前次来上海所交的几个穷朋友)。
房子共有六七间,写字台五六张,每张写字台上都摆着大玻璃片。墨水瓶,剪刀,糨糊,图钉,这一些零碎就买了五十多块钱的。
厨房里面,请上娘姨,生起火来,开了炉灶。若遇到了有钱的朋友来,厨房就蒸着鸡啦,鸭啦,鱼啦,肉啦,各种香味,大宴起客来。
比方会写一点诗的,或将来要写而现在还未写的,或是打算不久就要开始写的诗人,或是正在收集材料的小说家……就是这一些人等等,马伯乐最欢迎。他这些新朋友,没有几天工夫都交成了。简直是至交,不分彼此,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一切都谈得来,一切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