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3/5页)

所读的在孩子们听来不过是,“我主耶稣说”,“上帝叫我们不如此做”,“大卫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恒”,“说谎的法利赛人”……

听着听着,孩子们有的就要睡着了,把平时在教堂里所记住的《圣经》上的零零碎碎的话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里挖着鼻子,咬着指甲,终天痴呆呆的连眼珠都不转了,打起盹来。

这时候祖父一声令下,就让他们散了去。散到过道的外边,半天工夫那些孩子们都不会吵闹。因为他们揉着眼睛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打着哈欠。

还有守安息日的日子,从早晨到晚上,不准买东西,买菜买果都不准的。夏天的时候,卖大西瓜的一担一担地过去而不准买。要吃必得前一天买进来放着,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记了,或是买了西瓜而没买甜瓜,或杏子正下来的时候,李子也下来了,买了这样难免就忘了那样。何况一个街市可买的东西太多了,总是买不全的。因此孩子们在这一天哭闹得太甚时,做妈妈的就只得偷着买了给他们吃。这若让老太爷知道了,虽然在这守安息日的这天,什么话也不讲;到了第二天,若是谁做了错事,让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过去,又是在那长桌上,把涂着金粉的《圣经》打开,给他们念一段《圣经》。

马家的传统就是《圣经》和外国话。

有一次正是做礼拜回来,马伯乐的父亲拉着八岁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礼拜堂的门,那孩子看一个满身穿着外国装的,他以为是个外国人,就回过头去向人家说:

“How do you do?”

那个人在孩子的头顶上拍了一下说:

“你这个小孩,外国话说得好哪!”

那孩子一听是个中国人,很不高兴,于是拉着祖父就大笑起来:

“爷爷,那个中国人,他不会说外国话呀!”

这一天马伯乐也是同去做礼拜的,看了这景况,心里起了无限的憎恶:

“这还可以吗?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了还有什么用啦!中华民族一天一天走进深坑里去呀!中国若是每家都这样,从小就教他们的子弟见了外国人就眼睛发亮,就像见了大洋钱那个样子。外国人不是给你送大洋钱的呀!他妈的,民脂民膏都让他们吸尽了,还他妈的加以尊敬。”

马伯乐一边收拾着箱子,一边对于家庭厌恶之极的情感都来了。

这样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为什么早不想走呢?真是糊涂,早就应该离开!真他妈的,若是一个人的话,还能在这家庭呆上一分钟?

还有像这样的太太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了。自从她生了孩子,连书也不看了,连日记也不写了。每天拿着本《圣经》似读非读地摆起架子来。她说她也不信什么耶稣,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家产,你能够不信吗?她说父亲说过,谁对主耶稣忠诚,将来的遗嘱上就是谁的财产最多。

这个家庭,实在要不得了,都是看着大洋钱在那里活着,都是些没有道德的,没有信仰的。

虽然马伯乐对于家庭是完全厌恶的了,但是当他要逃开这个家庭的前一会工夫,他却又起了无限的留恋:

“这是最后的一次吧!”

将来还能回来吗?是逃走的呀,父亲因此还不生恨吗?

“还能回来吗?还能回来吗?”

他在脑子里问着自己。

“不能回来的了。”

他自己回答着。

于是他想该带的东西,就得一齐都带着,不带着,将来用的时候可就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的了。

背着父亲“逃”,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该怎样写呢?他觉得实在难以措词。但是他又一想,这算什么,该走就走。

“现代有为的青年,做事若不果断,还行吗?”

该带的东西就带,于是他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抓出不少乱东西来,有用的,无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