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荒凉本质(第2/2页)

这首诗,甚至也可以说根本不需要注解,就是你读的四个句子:“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会有不懂的吗?没有一个字会不懂,可是我们总觉得不应该这么简单,里面一定有影射,就不停去找,反而迷失了,没办法在诗里真正感觉到音韵的漂亮,重复的“巴山”的音节关系,“君问归期未有期”中两个“期”的对仗关系,在这些猜测中被忽略了。

事实上,所有这些重复,使得诗里面环绕的力量得到增强,变成一个非常精彩的小品。大家都会觉得好像到了晚唐,没有办法写出盛唐时代李杜那种长诗,东西都好精简,像晶莹的珠子一样,好像所有复杂的东西都被收在小小的珠子当中,晚唐诗人透过这个珠子反映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带领我们去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这个经验是比较不同的。

《嫦娥》里面的经验也非常类似。这是李商隐有比较清楚主题的一首诗,里面写到嫦娥。嫦娥是我们非常熟悉的神话人物,传说嫦娥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希望能够长久保有她的美貌与青春,所以偷吃了长生不老的药,飞到了月宫,然后世世代代住在月宫当中。李商隐把这个故事颠覆了,他写“嫦娥应悔偷灵药”,她大概很后悔吧。为什么会后悔?因为偷了灵药以后,“碧海青天夜夜心”,一生一世都在月宫里面,冷得不得了,一个人很孤独,又凄凉又寂寞。

我很喜欢这首诗的开头,“云母屏风烛影深”,“云母”是一种石头,发出的光泽有一点像贝壳里面的光,唐朝人用它来做屏风。李商隐看到云母的屏风映照出烛光。在视觉上这是个非常漂亮的画面。我们在读《石壕吏》的时候,会发现杜甫并没有特别漂亮的句子,可是李商隐的句子本身很漂亮,他用一个“深”字去形容屏风所照出来的烛光,有一点像镜子投射出来的冷光,因为烛光是火光,经过云母这种冷灰色调的石头反射以后,变成非常深邃的光。李商隐还写过“沧海月明珠有泪”,他总是在经营光线,是一种视觉上很迷离的经验与记忆。

“长河渐落晓星沉”,好像一整个夜晚都在点着蜡烛聊天,户外的银河慢慢西斜了,“晓星沉”,早上的星星也都快要消失了,这是在讲时间。看到第三句才恍然大悟,原来诗人不是讲自己,而是讲嫦娥。嫦娥在月宫里每个晚上都在经历浩大宇宙当中的荒凉。李商隐借着嫦娥,在讲自己生命的荒凉本质。生命到最后是一个荒凉的状态,不管你是不是长生不老,怎么去偷取灵药,不管是不是升到天上去,荒凉是本质。这很像存在主义的理念。存在主义哲学认为生命的存在本质上是虚无的,所谓不虚无的部分都是我们的假设,我们觉得生命有意义是我们假设的,对萨特、加缪他们来讲,生命在死亡之后什么都没有,就是虚空。我们借着各种宗教、哲学的方法来讨论生命的意义都是在假设,科学到现在都没有给出证明。这个假设一旦拿掉,荒凉本质就会出来。

我想李商隐是非常前卫的,我说前卫是因为他比较不从儒家的角度出发,甚至也不完全是从老庄的角度出发。如果从儒家的角度来讲,长生是好的,因为儒家肯定生;如果从老庄的角度讲,嫦娥是好的,她已经成仙,因为老庄希望成仙。李商隐把这两个东西都否定了,他觉得成不成仙最后都是荒凉。传统文化从来不敢碰这种问题,没有人讲过“嫦娥应悔偷灵药”。大家有没有发现在李商隐看来生命的热情可以完成就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对他来讲不是意义,重要的是说生命在激情的刹那是否自我完成。所以他歌颂的是“春蚕到死”或者“蜡炬成灰”。我们会发现他与儒道两家都不合,与佛也不合。他没有真正要完全解脱,他就是眷恋人世。这非常像十九世纪末波特莱尔这类象征派的颓废诗人,有世纪末的感觉。